不出意料,在那薄雾萦绕大半个早晨之后,天又淅沥淅沥的下起小雨。一片植满古柏的山坡上,一座座新冢林立,掺杂在旧坟之中。
    季诗雨一身素缟,静静伫立在一颗古柏之下,柏叶终于承受不住那积聚已久的雨珠,啪嗒一声掉落下来,打在她的额前,再又顺着眉间的鬓发缓缓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的衣服已经湿了。
    澜沧子站在季诗雨身后,看着那一座座新坟,盯着那一座座旧冢,同样格外的沉默。
    穆白坐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只酒囊,有一搭没一搭的饮着壶中的佳酿,只是这酒相比往日,似是多了几分苦涩。
    酒也是苦的,倒是奇了。
    到了傍晚时分,雨终于停了,西边奇迹般的升起一抹曦光,这抹曦光便如倾倒的染缸,逐渐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乌云散尽,只是东边却依旧黑压压的难以驱散。
    那是云,也是夜
    穆白护送季诗雨回到往日的季家,如今孤清的荒院,正欲离开时,季诗雨却将他叫住。
    那种丹药你还能再给我一颗吗?她看着穆白,眸中突兀的平静,这份平静,平静的令人揪心。
    可以,只是你应该清楚,那种丹药服过一次之后,第二次服用,便再没了效果。穆白一叹,他知道季诗雨说的丹药是什么。
    想了想,他并指点在季诗雨眉心,将《欺天术》凝成一个印记,印在她的识海之中。
    此法是否有用,我亦不知。如果你将来真要选择再走一遍来路,可以尝试修炼此法。
    说着,他又取了几颗那种遮掩气息的丹药,悉数放在季诗雨手中,然后毅然转身,向院外走去,他准备到那冢前再去看看。
    她说要等他,他如今又回来了,该回去看看。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穆白停身顿步,转头看向身后。
    我们是朋友吗?
    是。穆白点头。
    季诗雨满意的笑了笑,道,你走吧!
    穆白深深看了对方一眼,继而转身,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湖边的新冢依旧孤零零的耸立在那里,木刻的碑前放着几朵新开的不知名的野花,也不知是谁来过,穆白懒得追究。
    随意在孤冢前坐下,他取出一只酒壶,就着壶中的酒水,开始自言自语般叙述着这些天的经历,说完了这些天的经历,已经到了后半夜,他重新变得沉默。
    他随意向后倾仰身体,平躺在新生的草地上,然后仰头望向高天,恰好天空有几颗稀疏的星辰,格外璀璨,却没有月光。
    已经到了二月下旬,月升月落都向后推移许多,现在方过子夜,尚还不是月亮出生的时刻。
    穆白也不多计较,就在那碑前的青草上躺下,逐渐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每到此时,他的心都会格外宁静,仿如能够装下整个乾坤。
    一夜恍惚,再是无言,直到第二日早晨,一滴新露倏然从碑沿滴落,打在他的眉心,他才倏然醒转,然后起身看向季家方向,若有所思。
    就着湖边的春水洗过脸颊,穆白沿着石阶小道,缓缓走上湖前的小山,打开那尘封月许的私塾房门。
    门外的几窝燕子偶感他的到来,顿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更有几只飞落在他的肩头。
    煮茶煮酒,磨墨添香,随意提起桌上的小号兔毛软毫,在桌前铺好的细竹纸上写下一句此去不知年,愿尔多安好,遂便将手中的细毫放下。
    那不大不小十个刚健的楷书大字,在放下墨毫的刹那,竟是倏然绽放一阵乌光,而其下那层竹纸,亦是飞快燃烧起来,数息之后,便化成了虚无。至此,那十个龙眼大的黑字,也徐徐涣散,化成一串星芒,蓦然消散开来。
    穆白束手而立,遥望山下的碧湖,默声不语,直到良久之后,茶沸酒暖,他才收回目光。
    这一日,有一人出城,再不回首,不知去处。
    再一次去季家是在两日后的清晨,那蓦然变得孤清的房门依旧紧紧闭着,穆白推开屋门,发现澜沧子正在院中,院中一只火炉,温着两壶热酒。
    看来是知道他要到来。
    诗雨走了。澜沧子轻轻一叹,她虽然故意瞒着老朽,但老朽却很清楚,不过,老朽并没有刻意留她。最新q章+r节(上h
    穆白轻轻点头,我知道。
    却没有追问季诗雨去了哪里。
    她给你留了一封信。澜沧子将一壶温好的热酒取下,倒入杯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份崭新的信笺,递到穆白手中。
    穆白盯着那信封上的穆白亲启看了片刻,才缓缓从其中取出一张纤薄的细绢,看上去似是女子常用之物,绢上写着几行清秀小字:
    此去经年,
    或将一生;
    盼君安好,
    相忘红尘;
    他日若见,
    愿如故人。
    仔细看了一遍,穆白捻起那细绢,指尖燃起一抹火焰,瞬间将那绢丝烧成了虚无,连带着那二十四个说不尽惆怅的娟秀小字,也化成了齑末飞灰。
    数日前他便已看出季诗雨有孤身远行的打算,所以对此并不感到诧异。逃避也好,散心也罢,转换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许能给她带来一段新的人生。
    你有什么打算?
    饮尽澜沧子倒在杯中的烈酒,穆白向对方看去,短短一月,澜沧子头上的白发增添许多。
    公子若是不弃,老朽依旧愿鞍前马后,侍奉左右。
    你没必要这样。穆白摇头,两人起初算是敌人,后来他给对方种下奴印,再后来又冰释前嫌,现在倒算得上是忘年之交。
    那老朽便继续守在这小燕都中,既然不能帮我那故人守住那些后人的生魂,那便帮他们守住亡魄。
    澜沧子举杯欲饮,但想了想,却是将酒杯倾覆,将整杯酒洒在地上,然后又倒了一杯,才仰头饮尽。
    如此也好。穆白点头,道,若有时间,顺便也去那湖边走走看看,我在那里下了结界,一般人接近不了。
    说着,他翻手取出一块玉石,抬指在那玉石上雕刻片刻,直待将其化成一方法宝,才放在澜沧子手心。
    这玉,可开那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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