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府中,开阳头一回觉得这三元九府门庭冷落也不是一件好事。
    就比如,他在这儿坐了半天了,连杯茶水都没有。
    他的童子跑来跑去,被太一星君支使着忙得满头大汗,而那么个灵宝也就随便悬在空中,连一点装饰的架子都没有,有的桌子摇摇欲坠,灵蛛被清扫的法力吓得满地逃窜,甚至爬到了他的法袍上。
    更不提那陈旧的,许久没有打开导致古怪的封闭气味。
    破庙至少还能漏点风呢,就林渡现在管的这个三元九府,比破庙还不如!
    就那么一个仙官,看起来也不是有眼色的,全程和他无交流,还不如林渡呢!
    开阳现在就是有点无聊,甚至想打个瞌睡。
    但他不能,他要盯着,看进入浮生幻境的林渡,究竟能判出个什么来。
    “诶,让一让,脚抬起来,这没个眼力见儿呢。”
    楚观梦大摇大摆地指使小童子擦地,顺便把坐得八风不动的人也骂了一遍。
    开阳忍气吞声,抬起了脚。
    “你们赶紧收拾,我再找些人来见证,别一会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林渡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少,但他就不信,林渡真的没有一点过失。
    到时候三元九府新官,是要以身作则领罪呢,还是当做无事发生呢。
    浮生扇面之上只有漫漫飞雪,看不见丝毫变幻,叫他盯得眼睛疼。
    天宫大部分人都只听过浮生扇,只是浮生扇早在三元九府寥落之时就已经下落不明了,人们只当这种上古灵宝不会再出世,谁能想到灵微道君给人家带回来了。
    不是说浮生幻境会追溯一个人的一生,评判功过,降下罪责吗?怎么林渡进去之后,只能看到数不尽的雪呢?
    开阳看着看着,终于看到了那上头的浮现的字迹,生逢小寒,父母冻毙于荒野,生性体弱,寿短,多病。
    他不自觉怔了片刻,下界上来的人啊……
    雪依旧是无尽的,零星几句话就概括了这人的童年,靠着帮百家做事混饭吃长大,性良善,不为恶,无功亦无过。
    漫天大雪渐渐变得缓慢,隐约能看到化冻之象,继而青山连绵。
    扇面上的字已经生成了新的几句,徒步千里,拜师无上宗,与人为善,敏捷好学,专精阵道,博学广记,岁小为师。
    开阳挑眉,什么玩意,岁小还能为师?
    这下界的小孩儿都这么早成吗?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浮生扇剧烈震动起来。
    开阳坐直了身体,哦豁,反应这么大,得是什么大事。
    浮生扇上却只是遍布冰裂纹,再无任何文字和景象。
    开阳茫然转头,看向了三元府唯一一个仙官,“这什么意思?”
    玄英定定看了那扇面上的裂纹,斟酌了片刻,“身体不好吧,没看人家从小体弱吗?可能是要死了,但没完全死。”
    开阳忽然有点愧疚,“嗷,那她能活下来吗?”
    玄英无语,“那灵微道君是怎么上来的呢?”
    开阳:……是这个道理哈。
    他摸了摸脖子,转过脸儿,“那个,好像瑶光他们到了,我去接一下。”
    也就是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扇面上的碎冰一瞬间咔嚓破碎崩裂,又是连天大雪,继而文字闪烁,飞速变幻。
    危止不动声色拎着个好些的架子走过去,恰好挡住了扇面。
    幻境之中,林渡却不太好过。
    她知道自己是必须走这么一遭的,如果自己不进去,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算以身作则。
    浮生扇不比天道,是以修士本体作为参照,林渡可以瞒过天下,却瞒不过自己。
    这个罪,该她承担。
    风霜似刀剑,刮得她满身伤痕和鲜血,林渡依旧不断向前,在漫长的雪地里,踽踽独行,看不到尽头。
    但她知道,这是降下的罪责,她逆天而行,拨乱反正,终究还是违背了天纲。
    林渡恍然间回到了年幼时候吃不饱穿不暖的冬日,寒风将浑身都冻得麻木,从修炼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直接地感受到冷了。
    伤口的血液却还在不断溢出,她从逆风而行,变成了躬身慢步,最后不得不靠着爬行,走过了这片惩罚。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注1]
    冰雪咔嚓一声,如同整个冰封世界一瞬间崩塌,发出近乎琉璃的声响,在身上刺骨的寒风和利刃般的冰刃停止刮擦她的皮肤之时,林渡心中一松,这罪,是降完了。
    一切重新回溯,而府内,也来了一堆人。
    “灵微道君这是上任先斩自己啊,判官尚不判自己功过呢。”一仙君看着那被紫檀木架架起来的扇子,一时有点感慨。
    “可不是。”另一个星官看着那上头的景象,依旧是连天大雪,只是上头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叫人瞠目。
    “揪出坍缩小世界所有潜逃魂魄,揭露堕神残片的阴谋,找回几万条不知所终的洞明界魂魄,送入冥府,建立的防御阵线惠及数千万人……还有……彻底清扫魔气,传道受业解惑,传承不断……零零碎碎,小功数百件,大功整整六件!”
    一仙君忍不住感慨,“光一件大功就足以在天宫收到敕封了吧,都不用靠修为取胜。”
    仙界天宫,七等仙君,六等星君或是真君,五等府君大多是上界各族领地之主,妖族居多,四等大多是小千世界的统领主人,或是神通有成的道君,三等便是元君,二等便是帝君,一等一的可是天尊,这越往上,就越不是靠修为和资历就能上去的。
    整整六件大功,这不得一下子封到元君,只是灵微道君到底资历太浅,又是在下界所行的大功,故而才这么打个折扣,成了道君。
    “灵微道君……还真是,委屈了。”一人斟酌着言辞。
    “下界之功,到底只是一界,能到道君,已经不错了。”一元君看得通透,“不过,此子未来,不可限量。”
    浮生扇上满面浮云和虹光,继而神光穿透琉璃顶,一道苍青色身影带着血腥味一跃而出,罪责已担,功则领福。
    世界规则降下福祉,林渡悬浮在空中,沐浴神光入定。
    伤痕一瞬间恢复,神力灌顶,如同沐浴在温泉之中,浑身筋骨和肌肉都舒坦了起来,经脉丹田吸饱了力量,不断循环吸收;
    神府之中,受到力量的灌溉,绵延不绝的江一瞬间汇入海口,冲刷出一片神识海洋,天池炼神决最后的海境成了,神符在脑中分列,散成了金光,再一次醍醐灌顶。
    足足六日之后,林渡方才睁开眼睛,一下对上许多双眼睛。
    “嚯,都来啦,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我们三元府也没个看茶倒水的童子,实在抱歉。”林渡利索跳下来,“实在失礼啊。”
    “如今我已历经浮生扇评判功过,此身清白,那就,轮到你了,”林渡精准地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个人,“开阳星君。”
    开阳莫名听出了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他转念一想,林渡还不到两千岁,就这么多功,他比她大出这么多,能差到哪里去?
    他承认林渡是有点东西,什么背景都没有,还有寿数之忧,还能一路走到这里,是很强,但不妨碍他还是看她不爽。
    他大胆走上前,“来吧。”
    林渡颔首,“开阳星君,请开放神府。”
    她抬手给浮生扇灌入仙力,继而提笔,灌入神识,写下开阳的名讳和生辰八字,所生之处,继而开始拟化开阳的浮生幻境。
    开阳很快消失在堂中,沉铁折扇被倏然打开,浑厚凌冽的仙力将扇子推至木架上,摆放好,继而梦笔悬浮于其上。
    一棵幼苗,慢慢破土而出。
    林渡双手合十,“大家伙儿来都来了,敢问天宫这各部的份例找哪里?这扫洒和端茶的童子,又在哪领?我这初来乍到,害得大家只能站着,茶水也喝不上,多不好意思。”
    楚观梦已经在林渡耳畔说了这些人都是开阳引来的。
    林渡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要不今儿三元府还指不定收拾不好呢,这下好了,该有的立马都会有了。
    开阳的幻境显然比她要长的多,林渡安然等着天宫中各个部门的人送来童子,又送来份例和新的器具摆设。
    三元府也从蛛网密布,空荡腐朽到窗明几净,明堂宝殿。
    等一切落定,林渡转头,冲玄英挑挑眉,眼中的意味不明而喻。
    玄英无奈低头。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个新上司效率奇高无比,看来以后外出游玩不成了。
    眼看着那扇上的幼苗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判词也在不断消耗着林渡的神识和仙力。
    林渡撑着头,坐在最上首的侧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注意力遍布整个府内。
    “灵微道君,你这么年轻,独自掌握一府,若是还有什么力不从心的地方,可以问问我们,毕竟独木难支啊。”一星君开口说道。
    林渡闻言微微倾身,“您怎么知道我真的力不从心呢,说起来啊,按天规,我这里正缺人呢!
    缺那么五六个人,您火府多人吗?匀给我一个年轻人呗?”
    夏天无是因为身负异火,又在之后一次秘境之中获得了女青的传承,飞升上来之后被火部抢走了,可女青本就该是她门下的人,只是是远古大神,如今少有人知。
    火德星君闻言面色一僵,“啊这个,你说的这个事儿啊,我不是说不行,但是这个,还要看个人意愿……再说,那等之后有新人飞升,那也是可以去带走的,我们绝对不跟你们三元府抢。”
    “这不是还没人飞升嘛,我们现在就缺个异火镇鬼的能人啊。”林渡含笑,“那不如现在问问?”
    火德星君刚说出的话,也不能这么迅速否决,咬牙点头。
    那头夏天无一口应了,调令还没到,人就来了。
    林渡满意了,要是夏天无进了天医部,那她会选择尊重,可她进了火府,那还不如来他们三元府,到时候有事儿镇鬼,没事儿想炼丹炼丹,想放假放假。
    她的目光又看向了斗部诸人,一一扫过,最后收回了目光,落到了那面扇子上。
    虫子蛀了,雷火劈了,水灾过了,又是旱灾。
    看来开阳星君的过可不少。
    林渡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了判词上的“性刚勇莽直,虽有缺,小过数百,终无大过,不足以罪定之,遂小惩;虽无大功,然勤恳不懈,可略褒奖。”。
    她敛眸,看来开阳到不算是个大恶之人。
    林渡扣着椅子的靠背,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班,回去还要研究研究他今日跟她对峙之时说的东西。
    现在三元府判功过罪责,还只能主打一个自愿送上门,可像开阳这么傻的人,可不多了,能自愿领罪罚的人,能有几个?
    林渡抬手按了按眉心,恰逢开阳挣扎着出来。
    看着倒是比她狼狈多了,衣衫破破烂烂,还带着干涸的泥水和烧焦的痕迹,还有被虫蛀掉的洞,饶是高大健壮的身躯此刻也显得凄惨可怜。
    神光降下,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又收了回去,只够修复开阳受得罪。
    林渡站起身,“开阳星君高义!这么支持我们三元府的工作,不愧是天宫最负责,最有大义和大局观的星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阳还没从漫长的幻境里醒过来,上来就被林渡扣了一定好大好高的帽子。
    他甚至下意识说了一句,“应该的。”
    林渡带头鼓掌,示意小童子送上一朵新鲜的大红花朵,拍了拍开阳的肩膀,“感谢你的配合,感谢你的正义。”
    “如果有其他天官愿意来支持我们的工作,我们也不胜感激。”她上前,“神光沐浴的感觉怎么样?很好吧?沉疴都没了吧?”
    开阳下意识点头点头再点头,接着就胸口插着一朵大红花昂首阔步被送了出去。
    林渡收回目光之后,看向周围的仙官们,“还有要来的吗?我们三元府随时恭候。”
    一堆仙官嘻嘻哈哈哈站起身,看天看地看外头,“该散了该散了。”
    林渡遗憾地送走了一帮人,世上还是傻子少啊。
    “走了,今儿先歇了。”林渡收了扇子和笔,看了一眼危止,回了圣弟子天上的府邸。
    今天只是第一步,三元府开了,有人判了功过,有一有二,就一定会有三。
    她自然不是无条件相信临湍和后土的,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帝又在隐藏什么,阴怀天又是因何而死,都要慢慢挖。
    阴怀天锻造这个红绳,是为了找出体内有三毒印的修士,但她无法驾驭,事与愿违,以为炼制失败了,但实际上并没有失败,这红绳是能识别的。
    今天她可以碰了一下开阳,他没有任何反应,说明他不是。
    但她总不能满天宫碰瓷,最好的机会还是阴怀天死前留下的传承。
    等到有个引子和证据,全天宫进行清扫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林渡垂眸思量,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在那棵宝树下站定。
    道祖他老人家所在的玉清境就有许多这样的宝树,白玉为枝干,宝光华美,缤纷神光。
    神社中的事可以证明一切和三毒印有关,其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摆摊儿的时候就没人记得这事儿,玉清境的藏书阁里也没有记载,天宫里的藏书危止也没能翻到任何端倪。
    后土的事情至少十数万年的事,阴怀天也已经走了六千多年了。
    她皱着眉头,这些年轻的星君还是不行啊。
    危止看不下去了,“你再转悠,都要撞树上了。”
    林渡回过神来,“抱歉,我理一理。”
    她握着浮生扇,浮生扇可以查看录入的人的生平,或许也会有和阴怀天有关的经历,但她总觉得开阳本身的经历也有些不对劲。
    “林渡,”危止忽然开口。
    林渡抬头,“嗯?”
    “我现在去归墟。”
    危止专注地看着她,“你别送我了。”
    林渡收了扇子,转头看向了府邸之后的景象,“得了吧,几步路的事儿。”
    危止失笑,只能跟上了她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归墟之前。
    “走了。”危止淡淡说了一声,化为了一条巨大的银龙。
    林渡倏然抬手,那条龙擦着她的手盘旋了一圈儿,最后慢慢低下头。
    苍衣修士微微低头,和龙首轻轻相触,两人额心的平等契约微微泛起光芒。
    “小心,还有,相信我的实力,捞一条龙,轻轻松松,别那么容易放弃。”
    随着林渡这一声说完,银龙长啸一声,转身猛然跃入深不见底的归墟之中。
    水面深沉湛蓝,光线似乎透不进去,银龙的满身银光也一瞬间消失不见。
    林渡站在归墟边,顿了许久,方才转身,起手布阵。
    等到她回到府邸的时候,才发觉有人站在那棵宝树之下,宝光落在了那人身上,浑然一体。
    她下意识运起仙力,握紧了浮生扇,人不动声色,微笑了起来,“晚辈灵微,见过帝君。”
    “不用紧张,我不过是来代我门下顽劣小徒,给你道个歉,我管教不周,让你被分到了如此一个居所,实在是我的不是。”
    扶桑缓缓转身,目光诚恳,“我也是远远看到了他被判定的功过,才得知他干了什么好事,我回去会多加管教,也罚他给你扫三年庭院,小惩大诫,只是此处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道君若是愿意搬迁,我可以给你另择一处地方,总不至于叫你住在这等恶劣之地。”
    他天生一副威严模样,但此刻面色和缓,身子微微躬着,看起来并不高高在上。
    林渡含笑,“哪里敢当,我很喜欢这个地方,多谢帝君维护。”
    扶桑有些讶异,“我可以给你找个中心居所,更好修炼,你不必紧张或者怕麻烦,也不用觉得我是在补偿你,这是你这样的英才应得的。”
    林渡闻言行了个礼,“多谢帝君关照,只是我觉得,此处正好能警醒我努力修炼,这般苦寒之地,方才能凝练出更结实的果实不是?”
    扶桑闻言连声赞叹道,“你心性如此上乘,我那些门徒不如你多了,要是你是我的徒弟就好了,真不愧是道祖认可的徒弟。”
    等林渡再三拒绝,扶桑才放弃了补偿,只好又加强了府邸的防御和镇压的力量,方才转身离去。
    楚观梦从林渡肩头窜上来,“诶,这么好的师父,怎么教出了开阳那么个铁秤砣?”
    林渡忽然仰头看向庭院中的宝树,“楚观梦啊,你想不想看看,这宝树下面封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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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出自唐李贺《秦王饮酒》
    接下来每天不分章节了,但字数是和两章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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