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点点过去,书楼两侧的树木总是长青。
    窗边始终坐着一个人的身影,日复一日。
    楚观梦看着又用没了的墨条,忍不住念叨,“那和尚什么时候再来,这一年前送的墨条都快磨秃了。”
    林渡却没有工夫分心,她顾不得沾墨,一直写到磨痕干的只剩下拖拽的痕迹方才搁下了笔,倏然站起身。
    桌上两侧堆满了书籍,大部分却并非中州的语言,林渡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彻底吃透了云摩罗的语言,之后反复翻阅了她让危止给她找来的大部分佛经和资料,凭借着玉简上的文字,拼拼凑凑,算出来的废纸几乎有几千张。
    这不是林渡第一次只根据文字来绘制阵法。
    她两辈子,算过数不清的阵法,阎野给她布置的许多奇诡残阵,却都没有那个玉简上不过一百四十九字的阵法,让她反复推演这么长时间。
    那不是道门的阵法。
    那是佛门的。
    那阵的名字,直接按照文字,可以被翻译为灭度。
    灭三惑,度生死。
    后来在现世,人们管那两个字,叫做涅槃,也有种说法叫做,圆寂。
    “我算完了。”
    她起身的一刹那,那积压的,散乱的草稿被那一阵风卷起,飘到空中。
    林渡伸手一把抓住,“走,去找危止。”
    还在百无聊赖的毛团陡然起身,瞪大了眼睛,“你终于要去找他啦?家里的酒都喝得只剩下三罐子了。”
    “那是因为你偷喝,我每天睡前就喝一杯,你喝一盆,他快把密宗的酒窖都搬空了。”林渡随手用灵力将东西复位,开始认真整理阵石。
    称重、切割、塑形,分门别类,单独放置。
    楚观梦评价,“这是我见过你最精准的一次。”
    “我也不想的,但他给的实在太多了。”林渡回应得很真诚,“这个错不得,人命就一条,我自己无所谓,那可是大客户。”
    楚观梦用神识扫了一下林渡的储物戒,认真感慨,“你别说你还真别说,和尚这一年来陆陆续续搬过来的东西都快占一半了,还没算已经用掉的和放在宗门里的稀奇古怪的灵植。”
    林渡确认东西准备完毕,前去拎保镖一道出门。
    云摩罗密宗所在的城池,地域和中州定九城对比并不算大,可一踏入那其中,便觉得人烟鼎盛。
    后苍抱着胳膊跟在林渡身后,絮絮叨叨,“你这刚好了几天啊,非要来云摩罗做什么?”
    “友情提醒,我好了三个月了。”林渡开口。
    “恕我直言,你因为天天进书楼读书,恢复不好,郁气淤结,生生又延缓了一个月才被准许可以动用神识,一能动用神识就一直算算算。”后苍语速极快,“有这样养病的人吗?”
    “有啊,我啊。”林渡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目光落在朝圣者的背影。
    那是一家子老小,年迈的妇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腰间围着灰扑扑围裙,妇人三步一扣拜,虔诚匍匐,满头尘埃,两个小姑娘拖着木车走在后头,上头堆积捆绑放置着他们的全部家财。
    想来一路前往密宗所在的中心地带朝圣,那小小的木板车就是她们的家。
    小姑娘转头看见了两个和周遭服饰格格不入的两人,黝黑的眼珠盯着他们,在林渡微笑的时候也咧开嘴,回了一个微笑,面容黑黄油亮,牙齿雪白。
    而在这一家人的前面,还有零星几个苦行僧,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赤着脚,跪拜朝圣。
    云摩罗的苦行僧,常常会选择密宗为终点,八大宗门,一一朝圣。
    “你说,他们求什么?”林渡忽然开口问道。
    后苍愣了一下,“苦修,就是他们的修行,炼体,炼心?”
    后苍等林渡收回视线,方才问道,“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因为危止十天都没出现,而封印开了。”林渡看向了远处高地上的密宗所在之处,白色佛塔林立,周遭簇拥着密密麻麻的小屋,高地错落,格外壮观。
    有钟声恰在这时响起。
    后苍了然,魔气封印开了,而那个一年来几乎隔几天就会出现在宗门内的佛修没来。
    那里头的意味不言而喻——危止被扣下了。
    两人到了密宗之前,出示了无上宗的令牌,那看门的佛修赶忙向上通报。
    那苦行僧恰在此时到达了高山之上,佛门之前。
    有人问他,“此番苦修,所求何为?”
    那人行了个佛礼,缓缓开嗓,声音嘶哑,“阿弥陀佛,愿你平安康乐。”
    林渡恰好被迎到此处,一瞬间看向了那苦行僧。
    那人眼眸黑亮,看到林渡的装扮之后,又行了一礼。
    林渡抬手,回了个道礼。
    后苍忽然说不清什么心情,他落后了一步,看着林渡的身影和那苦行僧的身影交错,一个还在向上,一个已经到达终点。
    他恍然间回头,又看了一眼山脚下的密密麻麻匍匐的众生。
    他耳边忽然响起林渡曾经说过的那两句话。
    “我愿意的。”
    “我不后悔。”
    他心中震动一片,恍然间想起初见时,临湍看向自己的那一抹眼神。
    曾经他以为是独有的怜爱,现在再想起来,一如刚刚苦行僧和林渡垂眸看向众生的眼神。
    平静,厚重,广博如海。
    后苍忽然低头,那压在心底的,沉甸甸的东西,化为了眨眼之间的水汽。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错认了。
    苍生啊……
    苍离原本也是临湍捡到的孤儿,被取名为苍离。
    苍离,苍生如离离草木,繁盛生机。
    而他自己,后苍,后土苍生,后土承载苍生。
    原来……不是苍离后来的弟子,是后土承载的苍生。
    后苍从前只当临湍是因为他质疑之时才搬出的解释,其实不是。
    临湍原来早就告诉他了。
    她从未偏爱,她向来兼爱。
    可他从前总是深恨如此,拼命占据她的目光,如今却莫名只觉得圣人当如此。
    “师兄?”林渡回头,喊醒了后苍。
    后苍抬头,对上林渡关切又狐疑地眼睛,“嗷,我看地形呢。”
    万一要劫狱呢,高地看个逃跑路线图。
    林渡招招手,后苍大跨步走到了她身旁,“昂?”
    “师兄你放心,他们现在把我们恭恭敬敬请进去,一会儿还会恭恭敬敬地送上大礼,请我们去放危止。”
    林渡用神识传音这般说道。
    后苍瞪大眼睛,“昂???”
    果不其然,密宗佛修将他们请进去之后,林渡开门见山,“我有办法说服危止以身饲魔。”
    来待客的法师端茶的手微微颤抖,“啊?”
    不是无上宗的修士怎么知道的?他们无上宗的人业务范围这么广的吗?
    “嗯。”林渡目光平和坚定。
    “那,施主您有什么办法?”法师小心问道。
    “劝人,我是专业的,虽然论道会我一场没参加,但我真的很能说。”
    法师不信,法师觉得无上宗的人是来砸场子的。
    林渡开口道,“你信不信无所谓,但您还有别的法子吗?你能强行绑着他去吗?他已成金身,曾经是重霄榜第三,只要他拼命,鱼死网破,那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佛子。”
    她气定神闲坐在座位上,字字句句落在乌木明堂之内,“他孑然一身,你们不知他牵挂为何,软肋为何,利益无从下手,道义无法动摇。”
    “但,如今,我来了。”
    “只有一个我,你们可以不相信,但你们也只能相信。”
    这一番话,别说在场的法师和佛修,就连后苍都听愣了。
    他怎么没看出来,林渡还捏着危止的软肋,是危止最后的牵挂呢?
    那法师默然良久,将茶放到了林渡手边的桌上。
    “你说得对,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却也不知道他所求为何。”
    “那可是天生的佛骨啊,生而知之,经书诵念一遍他便能记住,千万经书,过目不忘,七岁字字珠玑,讲释佛意,八宗辩经,独他为尊。”
    “谁也没想到他后来会成了你们口中的妖僧,会吞龙修金身,会烧了自己的禅房,出宗游历,无人能抓到。”
    “他好像没有什么不懂的,可偏偏就不懂,他的宿命,佛修的奥义,大慈大悲永度众生,你说他解释的清晰,为什么自己不懂?”
    法师说完,苦笑一声,“如果师兄是佛子,他理应早就懂,该度众生离苦海,可偏偏他却不懂,不懂的,那还是佛子吗?”
    林渡垂眸,“您听过一句话吗?慷他人之慨,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注1]
    法师摇头,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若我有佛骨,自当以身饲恶鬼。”
    林渡笑了,“所以你不懂。”
    她站起身,视线沉沉压着对方,“危止,本为楼危止,楼氏皇族想要国家危机止息,你们佛门也想要世界危机止息,可都寄希望于一人之上。”
    “您当真觉得,一人度得了众生吗?”
    林渡笑了笑,“你们觉得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当真在情理之中吗?众生皆有执念,若您没有,如今也成了佛,他不过是佛子,而不是佛,为何不应当有执念?”
    “为执念所困,未能全然开悟,不得往生净土,不是大智慧,又如何是佛子?”法师双手合十,垂眸回道。
    林渡摇头,“所以还是那个根本的问题,他就是你们所有人期盼着的那个,跳下魔气本源,彻底封印邪魔之气的人,你们都只能寄希望于他度众生,我能让他放下执念。”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该接受生来的使命的。”
    “他的执念,根本不是他的使命,是有没有自主选择权的问题。”
    “不是他该,他要,而是他愿意。”
    法师终于辩无可辩,“林渡真人当真能言善辩,只是不知,真人前来,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吗?”
    林渡终于笑了起来,“大师,为苍生自然不假,可天下没有免费的说客。”
    法师忍不住说道,“施主,此为佛门净地。”
    “佛门净地,我不讲钱,讲缘分。”林渡顺其自然地接过去。
    “我和危止的缘分,有多重,那斩断这些缘分,就该砸下多重的东西,不是吗?”
    “毕竟我办事收钱,是为了不和你们牵扯上因果。”林渡眉目清正,看起来很有说服力。
    法师这才明白,的确。
    负责替人超生向来都容易缠绕因果,因此收费不菲,收费算作一场交易的了结。
    后苍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合着林渡是来要钱的。
    林渡终于见到了危止。
    还没进禅房,林渡就察觉到了强大的禁制。
    密宗还是怕他的。
    没人不怕没有牵挂弱点的疯子。
    疯子毫无顾忌,最能豁得出去。
    危止端正坐在蒲团上,身旁一位身穿赤色袈裟的人,对着危止,正在念诵着什么,身后一黄色僧衣的佛修敲着木鱼,跟着低声诵经。
    那人穿着玉色袈裟坐在当中,瘦削挺拔,垂着眼眸,巍然不动,如同悬崖凌霜之花,和这暖色世界格格不入。
    “危止。”林渡的声音打破了诵念声,突兀极了。
    危止抬眼,看向了林渡,屋外的阳光没入屋中,将那双琥珀琉璃的眼睛照得透亮。
    佛子先前七日都没有抬起的手,慢慢抬起,双手合并在胸前,微微颔首,“林渡真人。”
    那一刹那,密宗住持倏然看见,微尘顺着光束,尽数落在了佛子玉色的肩头,清静不在。
    而那光束的来路上,站着一个青衣人,白发灰眸,若苍山覆雪,分明是道门的修士,却又带着满身的禅意。
    “我答应你们。”危止开口,“我答应你们,以身封印魔气本源。”
    住持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得危止继续开口说道,“但我有一个要求。”
    “这些年来,密宗因我,香火鼎盛,捐献的财物,蜂拥的信徒,不计其数。”
    “我为你们讲经,念诵,超度,渡了一回又一回,一人又一人。”
    “现在我还要去度众生。”
    他说得和缓,像是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水,平静地淌过岩石,几乎没有声息,却在其他几人心间,激荡起一场江水。
    “可我还有一执愿未了。”
    “那执念唯系于一人,今唯有以物断念。”
    “还请住持,将我的全部遗物,包括我禅房内的全部七珍,还有自幼时起,养的那一池鲤鱼和释莲花,以及屋后的那一片我从小维护的树林,都给她。”
    “我的意思是,我曾经拥有过的世界,都给她。”
    住持愣了一下,当即道,“好。”
    住持身后的佛修也愣了,这禅房内的东西品质可谓奇绝,甚至有佛门其余七家赠送之物,数量也不少,释莲花可是宗门内的圣物,常在其畔,开悟也池子也是顶级的灵池,后头树林也都是格外稀奇的异花草木还有千年万年的各类树木,极有灵性,盛产天品灵植。
    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但住持已经答应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后苍看到这里,彻底明白了。
    林渡和危止搁这里对着演呢,两头吃呗,一个说钱断因果,一个说以物断念,真就厉害啊,有理有据的。
    他感慨,人还得是会说话啊。
    小师妹一定是知道自己宗门为了救边境之人,海量的灵符、丹药和防御法器不要钱地往外发,自己宗门的内库材料肉眼可见地消耗空了不少,这才来佛门捞一笔。
    不愧是小师妹!
    危止站起身,在住持紧跟的时候,忽然开口,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和养父问了个问题。
    “住持,当年幼时我问您,为何旁人都说我生来就是来度人的,所以我就要替他们完成未完的课业,背他们过河,替他们挡灾,您说我宿命如此,不应心生嗔念,叫我抄经百遍,我想要学功夫,您坚决不让,还罚了我许多手板。”
    “如今,您还这么认为吗?”
    住持抬眸,双手合十,“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注2]
    危止定定看着他念完,转过头,看向了林渡,“既然如此,我再没有问题了。”
    ————
    注1:明李贽《焚书·寒灯小话》:况慷他人之慨,费别姓之财,于人为不情,于己甚无谓乎?大意就是以人情逼迫他人妥协付出,显得自己很高大,其实却什么也没付出,还把人显得很不情愿。
    2:出自金刚经讲记,这里的灭度更多的是度的意思,可以直接理解为度众生,后面还有一句话,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以我个人浅薄没有悟性的理解,用在这里的意思是主持想要点醒危止,不该有我相,太执着于自“我”要度人,就不是菩萨不是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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