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思齐心中恼怒,面对这样的父亲却知道此事急不得,只得用力吸了口气,将冯敬亭拉到一边,尽力放缓了声气低声道:“父亲,您先别这么急着卖股份,就算真要卖,也应该卖给中国人。稍安勿躁,您再等几天,我去想想办法。”
    冯敬亭两手一摊,嘬着牙花子道:“中国人,日本人,管他什么人,谁花钱买我就给给谁”,他也瞧出了儿子脸上的怒色,又低声打了个圆场:“当然啦,肯定我也是愿意卖给咱们中国人的。可是,有人买么?有么?有么?”
    冯思齐抿着嘴唇静默了一会,沉声道:“京城里如果没人愿意出价,我就到天津去一趟,天津的织染还是比京城里发达,兴许能找到有实力的买家。”
    那边石井次郎微微一笑,冲冯敬亭说道:“两位冯先生,你们尽管仔细考虑一下。不过我刚才说的这个价格只在一星期内有效,过了这一星期,就在原价上打对折。”他闲闲地喝了口茶,笑道:“全部股份一万股,每股面值一百元,全部下来就是一百万元。至于二少爷所说的天津,您尽管去,鞭长莫及不算,我相信没几个人能拿出得这笔款子。就算有人能拿得出来,眼下这个情形,也得观望观望。”
    冯思齐知道他所说的也并非夸张之辞,但只要还有希望,总得试一试。当下便对冯敬亭道:“我这就收拾东西去趟天津,父亲您……”他瞟了石井次郎一眼,背转了身子,轻声道:“您也得去关照陈,王,唐,谢那几位股东一声。”
    石井次郎背转了身站在窗前,只悠闲地喝茶,但笑不语。
    天津之行果然极其不顺利。
    先去拜望了几位在天津卫也算有些名望的同行旧识,听了冯思齐的来意,或抚须不语,或直接就摇头道:“我们的厂子现在也是强自支撑着,哪儿有闲钱还去收购别家的厂子?”
    于是大家一起感叹本土的纱厂皆是风雨飘摇,能撑下去已属不易了。
    转让大华股份的公告在京津两地各家报纸也刊出了,问询的人多,真能坐下来洽谈洽谈的却是没有。
    一星期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这天下午,冯氏父子相对而坐,正默默无言之时,老妈子来报,大华的另外四位股东一起来了。
    为首的是二股东唐先华,除了冯家,他的股份最多,独占两成。进了厅里,他一撩袍子便当先坐下,急切地问冯思齐:“贤侄,去天津这一趟可有结果了?”
    冯思齐踌躇了一下,面露难色,勉强笑道:“唐叔,这不是件小事,一时半刻哪儿能说办就办好的?只怕还得再等一等。”
    另一位谢炳文是个火爆脾气,说话向来大嗓门,听了冯思齐这话,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粗声大气地说道:“那个东洋人石井次郎,已经找过我了,他给的那价格我看是真不错了。你们是什么主意?反正我是不能再等了。再等,这十万大洋又飞了!”
    陈唐二人听了,眼睛便瞅着冯敬亭,颔首称是。
    唯有一位王国寿皱眉道:“不是还没到最后期限吗?我们就再等等又有何妨?我是不愿意出让给东洋人的,如果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当这一成股份打了水漂了!”
    谢炳文冷笑一声:“王兄财大气粗,十万大洋说打水漂就打水漂,我们哪儿能跟您比?咱们全家二十来口人还指着这个钱吃饭呢。”
    唐先华摸着胡须,有些歉意地冲冯敬亭道:“我也瞧着东洋鬼不顺眼,可现在这情形实在是硬气不起来呀……各位可别骂我,我是打算后天就跟石井那厮签出让合同了,你们各人拿主意吧……”
    谢炳文当即道:“有这机会还不趁早把这烫手山芋转出去,才是蠢货呢,人家能要就不错了,还等个什么劲儿?我也签!”
    冯思齐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禁惨然笑道:“我是宁愿一把火把厂子烧了,也不让东洋鬼子占了去的……”
    “屁话!”冯思亭不屑又无奈地嗤了一声:“你这是书呆子的蠢话!都要去喝西北风了还讲得起什么三贞九烈么?”又叹了一声:“大家伙儿一起签了,拍屁股散伙吧。”
    冯思齐呆坐在桌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心里渐渐凉了。
    他默默地地站了起来,从衣帽架上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已是初春,乍暖还寒的季节,冯思齐徒步走在马路上,心里满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感。一个人踽踽独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柳家。
    一进门,见柳絮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席子,此时正跪在席子上拆被褥。他走过去勉强笑了笑,问:“伯父睡了么?”
    柳絮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今儿倒吃了大半碗粥,还盯着我瞧了半天,好象有点认出我的意思了——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冯思齐疲倦地摇了摇头,便顺势坐在了席子上,默默无言。
    柳絮瞅了他一会,轻声道:“凡事自有天意,你尽力了实在做不到也没办法,由他去吧。”当下便故作轻快地微笑道:“别闲着,你帮我把那边的线头都扯出来。”
    冯思齐点了点头,起身坐到席子另一边,低头帮着拆褥子。过了半晌,他忽然抬起头,望着柳絮,缓缓地沉声道:“絮儿,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柳絮一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冲他展颜一笑。
    傍晚的时候,这个安静的院落里却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在夕阳的余晖中,冯思齐正手持一把锯子在锯柳承贵那间屋子的门槛。天气渐渐暖和了,他打算亲手做一个装了轮子的活动板床,这样就可以每天把柳承贵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柳絮正在灶间做晚饭,今天在大道边撷了一小把野菜,此时她正双手揣在面盆里和着玉米面,打算蒸一锅野菜窝窝。灶间里很热,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便抬起手背将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随意一拢,眼睛便不经意地向窗外一扫,立刻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大门口站着一个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没有穿军服,只随意穿一件天青色熟罗长衫,背着双手,也正隔着窗子远远望着她。也不知他在那里已站了多久。那双眼睛仍一如往日地乌黑而深邃,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底有一丝她不敢正视的痛楚,但一眨眼间,那丝痛楚便不见了踪迹,恢复了无悲无喜的平静。
    柳絮如遭电击般呆立在灶前,嘴唇抖动了一下,无声地喃喃叫了一声:“宋少陵……”
    宋少陵淡漠地冲她点了个头,便不再看她,背着双手迈步走进了院子。
    冯思齐手里拿着锯子正蹲在那里奋力锯着门槛,忽然觉得一个阴影遮在了头顶。他一抬头,顿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喃喃叫了一声:“宋旅长!”
    宋少陵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紧紧咬着牙关,眼睛微微眯成一线,脸色阴沉地如同暴风雨来袭前阴霾的天幕,令人心中寒意陡生。
    冯思齐慢慢站直了身子,跟宋少陵咫尺相对,静静地说道:“宋旅长还是忍不下这口气,来找我问罪来了吧。”
    宋少陵太阳穴上青筋崩崩直跳,阴鸷的目光不错眼珠地狠狠盯了他半晌,方用力吸了一口长气,从牙缝中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你的那条贱命先放在那儿。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纠缠这些儿女私情的,我听说你们家的厂子要卖给日本人了,是吗?”
    冯思齐脸上立刻涌出一抹潮红,眼中露出愧色,却极力挺直着脊背,昂着头,竭力维持着镇定,缓缓说道:“是冯某无能。”
    宋少陵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冷声道:“你比你那当奴才的爹还略微强一些,起码还四处奔走了一番。”
    柳絮怯怯地从灶间走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宋少陵跟前,低垂着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轻说了句:“宋……坐……”便连忙满面愧疚地闪身退到一旁。
    宋少陵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眼神里的怒火和悲怆满溢了出来。柳絮不敢看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一双沾着玉米面的手慌乱地交握着,头低垂到胸前。宋少陵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收回目光,面容重新变得冷淡,面无表情地抬起下巴朝冯思齐一点,淡淡道:“我可以私人借你一笔款子,把另几个人的股份都收过来。余下的还清银行的欠款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冯思齐仿佛没听懂一样,费解地瞅着他,喃喃问道:“宋旅长,我没听懂,您说什么?”
    宋少陵眼神里有些恼怒,大声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女人,你们别会错了意!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京城里又一家大的产业又沦落到东洋狗的手里而已!”(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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