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来和你谈谈米栎的事。”
    方瑞朗开门见山地说。
    他低头喝着米雪给他泡的茶,茶叶是普通的茶叶,一泡滚水下去甚至没泡开,方瑞朗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心情有些复杂。
    在米雪进厨房烧水的时候,他已经用眼睛丈量过这个客厅。
    客厅狭小而逼仄,房间朝南,客厅朝东,上午十点,也阴沉沉的。
    老式公房,采光都是这么差。
    这些天,他虽然从各方已经打听到米雪的近况,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此刻,方瑞朗的心里和这杯茶一样,又苦又涩。
    米雪坐下来,坐在方瑞朗的对面,她眼睛看着桌面,桌面上垫着一层玻璃,玻璃倒映出方瑞朗的脸和手。
    方瑞朗看到的米雪是眼眸微垂的模样,她未施粉黛,整张脸还是素净的,不做表情的时候,几乎没有皱纹。
    她的表情让他想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穷学生方瑞朗没有钱租画室,总是等晚课结束后,留在画室里继续画画。
    他很勤奋,半夜还在画基础的石膏像。
    就像是知名的大厨都会找一把趁手的好刀,方瑞朗觉得任何时候,基本功都不能丢,画石膏像就是他的磨刀石。
    当他疲惫地走出画室,在美院的教学楼里逐层关掉走廊电灯的时候,他发现底楼的雕塑系还亮着灯。
    那黑夜中的灯光牵引着他走过去,看到一个马尾辫的少女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刮一堆雕塑泥。方瑞朗好奇地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少女专注地雕塑一双手的纹理。
    米雪的毕业作品是《少女的祈祷》。
    雕塑的主体就是一双双手合十的手,要从这双手上看出是少女,每一处细微的纹理都要反复打磨,指尖翘起的弧度,优美的甲床,螺旋的指纹,这一切令米雪费尽心思,她专注地忘了时间,也不曾知道,方瑞朗在不远处静静观察她许久。
    就好像,方瑞朗就是注定要等她的那个人。
    而这一点,就连方瑞朗自己也没有察觉。
    方瑞朗喝了口茶,额角、耳旁都微微沁出了汗。
    在眼镜片上的水雾褪去后,他看到面前递过来一张纸巾。
    “你看上去好像很热。”米雪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我不急。”方瑞朗淡笑着。
    他不是急,是被热茶烫的。
    但是方瑞朗还是顺从地摘下眼镜,放在一边,又将纸巾折了折压在额角和鬓边擦着汗水。
    这动作让米雪看得有些出神。
    回忆刹那间又回到那个夏天。
    说起来挺丢脸的,米雪因为去服装公司实习的缘故,她忘记了辅修的雕塑课程还需要交一个毕业作品,她修的是双学位,主修视觉艺术,辅修雕塑。
    她一个毕业生,能在雕塑教室留到半夜,是因为美院教授的通融,说起来她的父母就是设计院的在编职工,美院为设计院输送人才,也算是兄弟单位。
    更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辅修课程,她也得重视。白天她要在服装公司上班,晚上便要回到美院完成作品。
    父亲说:“设计院和美院联合举办了一场艺术展,你们的作品都要被展出。”
    父亲的话就是圣旨,米雪不敢怠慢。
    那段日夜都紧凑得插不进缝隙的忙碌中,有一个小师弟意外闯入了她的生活,米雪刚认识方瑞朗的时候觉得,他看上去很文雅,皮肤白净、身材修长,就像是琼瑶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
    方瑞朗是油画系的,他竟也对雕塑感兴趣?
    但米雪挺大方的,和师弟分享了许多她知道的专业知识。
    转眼,米雪就要离开母校,那天晚上,她对方瑞朗说起自己已经在服装公司找到工作的事,还说自己已经过了实习期,马上就要成为了一个办公室女郎。
    方瑞朗表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震惊,他迟疑了两秒说:“你等等。”
    到底等什么?那个男生并没有说,抛下这句话就闯进了夏夜。
    夏天的蝉鸣、滚烫的风、烧灼的地面,还有路灯下树木森森的倒影,在那一夜的记忆中格外清晰,方瑞朗在大学寝室熄灯后,望着窗外的摆动的树影,他就会想起那个晚上,然后,他默默地想着那个美丽的脸庞,自渎。
    有些想法是在某一刻突然出现的。
    某些念头也是在某个人出现后才会有的。
    方瑞朗的自渎带着生涩,可很快,他就变得熟练,他遏制不住地想那张脸、那双手。
    那时候,喜欢上年长的女生还是一件不好意思的事。
    可在美院,不是稀奇的事。
    当寝室里的男生在开学三个月以后就顺利交上了女朋友,他的念头就如荒野上的疯草般滋长,可第二天醒来,他又立即会把这个念头掐灭。
    他自卑地想,他没有资格。
    他是个贫困生,在金钱面前,他是贫贱的。
    在爱情面前呢?
    ——可是临别的那晚,他像是发了疯似的,他奔跑在回去的路上,将t恤脱下来包住两根雪糕。
    到了教学楼底下,他才把雪糕放在窗台上,重新将t恤穿回身上。
    衣服的前摆冰冰凉凉,贴着皮肤,皮肤马上紧缩成一张鼓面。
    方瑞朗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雪糕还是冰的。
    他放缓脚步走回教室,米雪还在低头收拾工具,一排的刮刀、锥子整整齐齐排在皮封套上,方瑞朗看着米雪将工具装进工具箱,她弯腰的时候,脊柱弓起,一排脊骨像一颗颗排列整齐的牙齿。
    想到这里,方瑞朗一手拽着t恤边沿往下扯了扯,然后将手上的雪糕伸得远远的,递给米雪。
    “吃雪糕吧。”他红着脸说。
    米雪回过头,看到方瑞朗侧身对着自己,面前是一支和路雪的千层雪。
    那种雪糕在二十年前卖得很贵,是学校小卖部里卖得最贵的雪糕。
    米雪大大方方地接过来,说:“谢谢。”
    她剥了两下包装纸,抬头看到方瑞朗低头偷看自己,他的额角沁出汗珠,他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
    米雪笑着说:“你专门请我吃的?你自己不吃吗?”
    方瑞朗尴尬地笑了笑:“在来的路上被一个同学给截胡了。”
    “哎呀。你人怎么这么好?”米雪咯咯地笑着。
    她将雪糕含在嘴里,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递给方瑞朗。
    米雪的唇上沾了雪糕,她说话的时候喷着奶香味。
    “擦擦汗吧。”
    方瑞朗打开手帕纸的塑料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巾。
    纸巾拂过他鼻尖的时候,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纸巾也可以是香的,那剩下的纸巾,他当宝贝一样藏进了枕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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