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克用手中的兵力,现在不过三千出头,敌军却有自己的一二十倍!
    周德威感叹说:“幸好军情来的及时,否则一头扑上去,咱们肯定要吃大亏。”
    周德威为人宽厚。他当然知道与十多倍敌人遭遇会全军覆没,但还是忍住不说这种最大危险。
    李克用却很焦急。都统的命令是收复华州,可谁知道主力大军和自己之间,现在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大批敌军给截断了!沙陀军断成了两截,收复华州还怎么收复?我还怎么“翼圣”?
    亲骑军使薛铁山冷笑:“大帅,这巢贼的兵真是多如牛毛。才在梁田陂收拾了他十五万大军,现在居然又冒出来五万!”
    周德威苦笑:“黄巢兵力,不下百万之众,否则哪能打破两京?现在齐军都麇集在京畿一带,调动几万人马,绝非难事。何况这孟楷,实乃黄巢的左膀右臂。哎,大帅,末将忽然觉得,孟楷怎知我军开赴此地?或许他只是路过?大帅是否封闭消息,在禾源村等上两天,敌军可能就会离开。”
    李克用断然摇头:“邈佶烈他们说不定都到华州了,我怎能不赶过去打华州?孟楷不走,我们就没法子了?”
    史敬存本来应该在大军中,只是因为今天庆功宴多喝了些,李克用就把他留在铁林军中。听到薛铁山提起梁田陂,想了想,这时他脑回路终于转过来了:“可惜孟楷不在梁田陂,否则当时杀了他,现在父帅也不必烦恼了。”
    谁杀孟楷?当然是我,史敬存。
    史敬存一战扬名,现在天下英雄哪个他都不放在眼里。
    贺回鹘是个小个子,作为大帅的贴身侍卫,此时也大胆插嘴:“可是大帅,小的觉得,如果去攻击孟楷,真像是飞蛾扑火啊。”
    李克用没有理他,自己在踱步沉思。
    贺回鹘见大帅根本不理睬自己,只好自己下台:“镇远老兄,你看星星都出来了,天黑了呢。”
    大家抬头看天,果然连长庚星都出现在西方天际了,忽然刮来一阵东风,居然微微有些暖意。看起来,快要到春天了。
    春天是孩子们的天堂,但这群男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春天。
    李克用只在乎另一个男人:孟楷。
    孟楷到底搞的什么名堂,怎么忽然占了零口,切断了我沙陀军?他是有意为之?那为何不派兵前来挑战?若是无意,那会不会像阳五说的,过两天就自己撤退?
    不,军情如火,不能寄希望于敌人自己跑掉。
    听见贺回鹘说天黑了,一个念头猛然闪过李克用大脑,他忽地转身下令:“打孟楷!”
    史敬存的酒都惊醒了,脑回路也正常了:父帅在说什么?但马上豪气顿生:
    “父帅给孩儿五百兵,待孩儿杀了那厮!”
    周德威拉拉史敬存衣袖,示意他听大帅部署。
    李克用已经想好了战斗部署,此时他的独眼炯炯有光:“回鹘!你领一百精兵,带上火箭,先去孟楷寨内纵火。十一!你领三百铁林军,铁山!你领三百亲骑军,望见火起,立刻鼓噪杀入大寨。却不准恋战,引孟楷出寨后马上撤回我这里。镇远!你领铁林军主力埋伏,人衔枚马勒口,只待孟楷追杀过来,你就立即从他后路掩杀!”
    周德威明白了:“大帅下令夜袭,是趁天黑,巢贼摸不清我们人数多少?”
    李克用点点头:“梁田陂新败,敌军胆寒。人数虽多,不过是一群蚂蚁罢了,何必怕他?”
    周德威、薛铁山、史敬存、贺回鹘一起抱拳:“遵命!”
    李克用大手一挥:“去吧!”
    周德威的判断是对的。孟楷的确是路过零口,因为天色已晚,就在此安营扎寨。今天的梁田陂大战的败讯传来,极大震撼了他。黄揆把沙陀人骂成“乌鸦兵”,但现在全军上下,听到“乌鸦兵”的名字就为之胆寒。孟楷要赶紧返回长安,去和大齐皇帝商量如何抵御唐军。但现在梁田陂却成了回长安的障碍,他在豆油灯下拄着腮帮子琢磨了半天,觉得大概也只能效仿黄揆,强登光明塬后返回长安了。只是黄揆兵少,他可是五万大军,强登光明塬的难度大多了。
    忽然寨内火起,顷刻四处都是火光,孟楷大惊,连忙出帐,披甲上马,得知西北、西南两处都有沙陀军大喊大叫杀入寨内,猝不及防之下,民军死伤严重。顿时愤怒冲昏了头脑:
    “又是该死的乌鸦兵!哭丧哭到乃翁头上!”
    孟楷一挥大刀,率领民军冲向西北角的薛铁山。
    薛铁山率领的亲骑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武艺高强,与民军交战,亲骑军人数虽少却不落下风,刀砍枪刺,民军接二连三发出惨叫,纷纷倒毙。
    愤怒的孟楷向薛铁山杀去。
    薛铁山遵守将令,不与孟楷交战就带队撤走。
    孟楷正要转而迎战西南寨角的沙陀兵,却得知那路敌军更不济事,也已经撤走。
    孟楷发飙了:什么玩意儿!我这大寨是厕所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行,必须让沙陀人付出血的代价,为邓天王他们报仇!
    愤怒冲昏头脑的孟楷率领大军,像一条被激怒的蟒蛇蜿蜒冲出巢穴,狂暴追击扰寨的沙陀军。这时候更让孟楷愤怒的事情发生了:初升的月光下,发现沙陀兵还不足千人!
    孟楷又是愤怒又是高兴:追上这批敌军,消灭乌鸦兵,提升士气,报效齐国!
    孟楷一马当先,齐军奋力追赶。
    此时的道路转弯处,一袭黑袍的李克用,骑在踏雪胭脂马上,任由夜风吹拂着他的战袍,他却矗立如山,有如一尊雕像。
    他的独眼在冷静注视着远方。
    史敬存、薛铁山都已经率部返回,看见大帅正要翻身下马,却被李克用制止。
    李克用口绽霹雳:“随我杀!”
    李克用动了,第一个策马冲向敌人。
    他手握虎耳亮银戟,率领几百个骑兵,迎着追赶而来的民军杀去!
    几百人对战几万人!
    这是逆战!
    但是更像屠杀!
    李克用的亮银戟,史敬存的梅花枪,薛铁山的鬼头刀,就是收割齐军生命的机器。加上他们身后的三百铁林军,三百亲骑军,民军真正体会到了传说中的乌鸦兵是多么凶猛。
    孟楷正在声嘶力竭命令士兵们以众打寡。他心中还是自信的:不论你多么能打,你不到一千人,而我有几万人!我就算用士兵的生命,也要让你的钢刀杀钝,也要最后换了你的性命!
    战损比?孟某才不考虑那玩意!
    然而一声梆子响,更多的沙陀骑兵忽然从侧后杀来,把庞大的民军冲成了两截!
    孟楷放眼看去,月色下的沙陀兵无穷无尽,马蹄震响大地,战刀疯狂飞舞。
    孟楷绝望了。
    乌鸦兵怎么越打越多?
    他终于明白了:李克用是在引蛇出洞!现在,沙陀军主力正在四面八方扑来,自己要想保住性命,只有立刻撤退!
    看看还在拼杀的民军弟兄们,孟楷怆然。
    孟楷率领一部分精锐,率领他的贴身卫队,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狼狈逃向光明塬方向。
    李克用与周德威会师了。
    这一战,孟楷的五万大军竟然损失了将近两万人,更糟糕的是,很多士兵当了逃兵。孟楷强登光明塬后返回长安,他手下的军队,只剩下了不到万余人。
    不间断的快马,连续发回京城的战况。得知沙陀军屡立奇功,在沙苑、梁田陂、零口三战三捷,连败黄巢,僖宗皇帝龙颜大悦,罕见地把双眼一起睁开,精光四射。
    他身旁的护国法师玄水利也笑着说道:
    “官家,这真是极好的兆头。”
    僖宗已经放下了眼皮:“法师说来。”
    玄水利微笑:“巢贼把沙陀军称为乌鸦兵,殊不知‘群鸦入巢,巢必破矣’!何况是几万只乌鸦?什么巢穴挡得住?莫说黄巢,就是黑巢、白巢、红巢,只要是巢,都必然破!”
    僖宗忍不住哈哈大笑,舒畅之际:“朕的国祚,自有天佑!巢贼何能为!”
    僖宗寄予希望的沙陀军,此刻遇上了大麻烦。
    李克用的骑兵不擅攻城。
    好像也没听说过世界上有哪支骑兵是善于攻打坚城的。
    沙陀军也不例外。
    不过,周德威的妙计发挥了作用:黄揆得知李克用要求谈判,他的小心眼马上又活动开来了。现在唐朝并没有给李克用一官半爵,也没有划给他一片地盘,不知道李克用需要吗?从他上次强抢那两车金珠银两来看,这人非常贪婪。
    苍蝇不叮无缝蛋,李克用的“缝”,黄揆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
    不怕你英勇无敌,只要你贪婪无比!
    现在要求谈判?是想让大齐皇帝赏你金珠银两?不,这个估计已经不能填满沙陀人的胃口了。是要加官进爵吧?不过,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政权说倒就倒,那时候官爵就是个美丽的肥皂泡!
    黄揆拿准了李克用的心思:李克用肯定想做节帅!
    以沙陀人的实力,做个节帅倒也可以。不过,肯定不能一口答应。
    随便就能到口的东西,稀奇吗?
    不稀奇的东西,你会珍惜?
    黄揆还是让米重威前往沙陀军谈判。无论如何,先探明李克用的价码,才好讨价还价。
    看着米重威离开华州,黄揆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如果真的把李克用拿下,那么正好与孟楷东西对进,再来一场梁田陂大战!
    梁田陂第二次战役,将打碎唐王朝的脊梁骨,成为大齐国的立国之战!
    灭唐兴齐,还是要靠我们老黄家!
    李克用真没想到,一切都如周德威谋划,黄揆果然派米重威前来谈判了!
    他的独眼盯着周德威:阳五这家伙,居然能帮黄揆打算盘?这也太神了吧。
    帅帐里,李克用大马金刀坐在帅案后,冷冷看着米重威。
    米重威来的时候,黄揆告诉他,李克用大概是要接受招安了。那么当初撕毁圣旨的罪行,就别抓着不放了。关键是弄明白李克用究竟想要什么?
    米重威是高兴的,或者说,觉得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啦。
    在这凭拳头说话的乱世,文官们的机会,真比大街上捡金子还难。
    现在机会砸到自己身上了!一定要牢牢把握,攥紧。
    米重威好像还有些报复心理:你李克用不是拽吗?你拽个二五八万啊,现在还不是来求我?
    但是进了帅帐以后,他意外地发现:很拽的沙陀大帅,依然很拽。
    米重威暗自好笑:看你拽到什么时候?死绷着面子,很伤皮肤的哦。
    李克用果然绷不住了,他笑了起来,让米重威如沐春风:“啊呀,老熟人来了。”
    米重威看对方终于放下了架子,马上开始把精心准备的说辞搬出来了:“叙旧以后再说吧,大帅今日地位岌岌可危,您不知道吗?”
    李克用不禁“哈”一声笑出来,本想厉声喝断米重威,但又起了个恶作剧心理,马上又装出一副无辜相:
    “谁岌岌可危?米公不会是说我吧?”
    心里想着:米重威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啊?你是一条米虫不是葱哎!不过我喜欢,我就要听他胡说,说不定很好玩呢。
    米重威脸上一副忧心忡忡:“大帅难道不自知吗?您如今与我军连续血战,损兵折将之余,不知李唐那边,给了多少补充?大帅威震梁田陂,李唐那边,又给了大帅什么待遇?非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被打发到华州来攻打坚城!大帅可知其中奥妙?”
    李克用一愣:这小子,还真能说。“奥妙”?嗯,再听他说说看。
    李克用装傻充愣:“说吧,啥奥妙?”
    米重威:“李唐朝廷,一贯奉行的就是八个字。”
    他看看李克用,见李克用脸部肌肉僵硬,毫无反应,心中生气:真是竖子不足与谋!居然不问我是哪八个字!
    生气归生气,没人捧哏,自己说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又看看李克用,那个“沙陀竖子”,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不会吧,你没有得肌肉麻痹症吧?
    李克用当然没有什么肌肉麻痹症,他肚子里笑得一塌糊涂,只是为了接着听笑话,这才努力憋着笑容,倒被人家误会成肌肉麻痹了。
    现在应该附和一句了:
    “你说啥?”
    米重威暗自生气:不愧是沙陀蛮子,这么没文化!只好自己解释:
    “李唐朝廷虽然欺压百姓,但却自命为华夏正统,对于沙陀军,李唐认为你们不是汉人,就确定你们肯定心怀鬼胎!唉,哪像我大齐皇朝,讲的是各族平等,求的是共享太平!”
    李克用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李某起兵,就是要天下太平!你赶紧回去告诉黄揆,速速献出华州,咱们不就太平了吗?”
    米重威听李克用大笑,心中还一阵阵窃喜,但越听越不对劲,最后恍然大悟:自己被耍了!沙陀人的谈判,是要我们投降!
    底牌摸清了,但如何回禀黄揆?
    黄揆杀不了李克用,但砍自己的人头,却很简单。
    但这能怪我吗?是沙陀蛮子执迷不悟啊!只是,黄揆会不会有耐心听自己分辨?
    米重威不由汗如雨下。
    李克用向一旁的周德威看了一眼。
    秉性仁厚的周德威立刻向前,说的话细致耐心:“米公!你呢,也不必着急。咱们先去喝酒,待到酒醒之后,你就返回华州,叫开西门。以后的事情嘛,米公就等着坐享荣华富贵了。”
    看着这张俊秀的笑容可亲的黑脸膛,米重威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祖宗的,这到底谁策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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