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若鸢想问,还是顾大小姐想问?亦或是其他人?”
    还挺敏锐。
    梅长君在心中评价了一句,早有准备般地将江若鸢写好的纸条递给江继盛。
    “确实是吾妹笔迹。”
    江继盛辨认出来,摇头道:“若来的不是你,即便拿出了若鸢的手书,我也不会回答。”
    “为什么?”
    “若鸢早慧,心性纯善,担忧之下受了别人教唆,问出此言并不为奇。”
    听到教唆二字,梅长君抿了抿唇,假装听不出江继盛的意有所指。
    “但顾大小姐不一样。”江继盛温声道,“若鸢平日里乖巧少言,但近来一直将你挂在嘴边,话里话外推崇之至。”
    “说不定我也是别有用心呢?”
    梅长君轻笑着反问。
    “我查过,也向珩弟问过。”
    江继盛淡淡道:“有顾家门风、友人与家妹作保,江某便也信了。”
    梅长君唇角微弯。
    顾家的名头,确实响亮。
    “个中详情不便言说,烦请告诉家妹,父亲另有筹算,此刻并非弃我于不顾,让她安心。”
    梅长君眉心微蹙。
    “并非弃你?江伯父不闻不问,闭门不出,沈党咄咄逼人,你身在狱中危在旦夕,如何教若鸢安心?”
    而且江家最后仅死你一人,如何不是不顾?
    江继盛并未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梅长君。
    “你知晓会面临的情况……江伯父对后续之事也有安排。”梅长君看着江继盛洞若观火的眸子,喃喃道,“你要做什么?狱中弹劾?”
    她联想起前世掌握的情况,假意自语,将弹劾二字直接道出,想要看看江继盛的反应。
    “你怎——”江继盛果然愣了一瞬,微微张口,又冷静了下来。
    “江某所谋为何,均与顾大小姐无关了。”
    梅长君垂眸沉思。
    在大乾,弹劾一事可谓家常便饭。沈党和清流派历来看对方不顺眼,大事小事都上书弹劾,理由也千奇百怪。从个人品行,到家眷言语,林林总总都能弹劾。
    但大多数情况下,弹劾仅仅劾过即可,收到弹章的朝臣们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应。作为一种政治手段,弹劾可以表明立场、混些名声,众臣也十分接受这些方式。
    除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死劾。
    死劾并非简单的文书,其一递上,便是为了置对方于死地,更是将自身生死抛于脑后。
    以身死谏,舍生投火。
    “就非要是你吗?”
    梅长君没有说出死劾二字,问话时也极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不知江继盛是否听出了此问的意味,他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虽十分浅,却又十分真。
    江继盛带着笑,理了理衣冠,平静地走到牢门边上,将江若鸢的手书递还给梅长君。
    “扫除奸恶,天理。”
    “可牺此身。”
    第20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三)
    再见江继盛时,已是数九寒冬。
    梅长君在上学之余,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态,看着前世寥寥史册上的寥寥数语,在自己眼前步步成真。
    却更缓慢,更翔实,更惨烈。
    沈党与清流派掩埋于深处的矛盾终是被激化了。
    江继盛作为一个引子,在狱中出色地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任务。写证词,述奏疏……在清流派的操作下,六年前的科举案,六年来沈首辅所作所为,被有条有理地逐渐掀于台上。
    前些日子,江继盛已递上那封可青史留名的上疏,历数沈首辅八大罪状:“今大学士沈,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图自便。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
    可事实证明沈首辅对陛下仍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文书初递,便被拦回。
    江继盛被罚杖刑,生死不知。
    江若鸢得闻此事,哭着求到梅长君身前,想请她再见一见江继盛,送些药去。
    这些时日以来,在顾珩和顾尚书的透露下,梅长君已渐渐明白江家此局的用意。清流派已将过往掀开,陛下不可能不心有所动,但沈首辅盘踞数年,深受信赖,因此陛下仍未下定决心。
    江继盛就是清流派送上门的决心。
    古往今来,皇权至上,不乏偏听偏信,只为自身利益筹谋的帝王。如今坐在大乾龙椅上的那位更是如此,他将众朝臣看得极透,也对沈首辅所作所为了然于胸,但在权衡之下,选择按兵不动。
    皇权不动,查案陷入僵局,清流派便将宝压在了民心民意之上。
    前期铺垫已够,江继盛身为清流之首江家的嫡长子,在此刻上疏陈情,以身死谏。
    足以动民心。
    “你们每一步都计划好了。”
    梅长君望着端坐在狱中那单薄却坚毅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叹。
    “在你们的宣扬下,如今天下百姓皆知沈首辅犯下大罪,陛下却不闻不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群情激奋之下,民心如水,浩浩汤汤,已不是陛下能够搪塞的了。”
    江继盛笑了笑,抬眸望向来人。
    梅长君这才看清江继盛此刻的模样。
    数月不见,他的脸已瘦得凹下去,囚衣乱发皆染着血色。
    “若鸢托我给你送药,她得知你受了重伤,眼睛都哭肿了。”
    江继盛缓缓走到牢门旁。
    梅长君看向行动不稳的江继盛,又想起江若鸢颓唐的模样,不由得眼眶微红。
    “家妹在江家一向过得艰难,也难有几个交心的朋友。我时日无多,日后还望长君照拂一二。”
    他将梅长君递来的药拿在手上,退后一步,对她郑重一揖。
    松垮的囚衣从腕间滑落,露出其下遍布的伤痕。
    梅长君喉间一片涩然,垂下头,好半晌才答道:“江兄放心。”
    “长君这药送得及时,如此,我或能撑着走上刑场。”
    江继盛看着手中瓷瓶,情真意切地笑起来。
    他慢慢退回墙边,低着头,将盛着饭食的瓷碗砸碎了一个。
    “你——”
    梅长君抿紧双唇,已料到江继盛要做些什么。
    日日受刑,江继盛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感染腐烂了。
    他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捡起一片破碎的碗片,开始清理手臂上的腐肉。
    “我去给你找麻药和刀具——”
    梅长君忍不住喊出声。
    前世身为杀手,她也受过许多伤,但仍被此情此景震了一震。
    “你来一趟不易,瓷瓶可藏于衣中,麻药刀具太大,一来难避搜捕,二来若是被发现,或有牵连,且依着父亲的意思,我不必上刑场。”
    “不必上刑场……奏疏已递,目的达到,只待你——”梅长君分析着,眸中燃起火色,“死谏用的是你的命,清流派这么多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你受苦?”
    “死谏本是吾愿。”
    江继盛淡声安慰道,面上仍是平静的表情。
    他专注地刮着腐肉,并不锋利的碗片响起沉闷的摩擦声。
    梅长君双手紧紧握起。
    这便是他一心向往的那个既定的结局么?
    不多时,江继盛开始为渗出新血的伤口洒药。
    他洒到一半,抬头看着立在门边的梅长君,轻笑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不过若是可以,我还是想出去看看。”
    “听狱卒说外间落雪了,刑场在天光下,显得亮堂堂的。”
    探望的时间到了。
    天色已晚,梅长君是自己走回顾府的。
    她出了北镇抚司,看着一地积雪映着月光,心中沉涩,便离了马车慢慢走着。
    待走到顾府门前,一路上的寒风已让梅长君的思绪渐渐冷静下来。
    “长君怎么没坐马车?”
    是顾珩关切的声音。
    梅长君摇摇头,问道:“兄长,清流派是要收尾了么?”
    顾珩一边为她笼紧披风,一边答道:“据父亲判断,应是快了。”
    “如今万事已备,只等江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其中悲愤之意却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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