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是?谢洵神色漠然地望着她,“难道?不?是?殿下一直在利用我吗?”
    一会变成了?在兖州天峡山,他满脸担忧,抱着昏迷的她躲避刺客;
    一会又变成了?返京时,雷声轰隆的那一晚,谢洵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向她承诺“除生死相隔,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最后元妤仪想起的是?,她曾在二人剖白心?意的那个清晨试探性地问他,“假如我骗你,利用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当时谢洵是?怎样回答的。
    他神情专注,几乎毫不?犹豫,含笑对她道?:“会,即使殿下杀过我,也?会喜欢的。”
    想到那时的笃定,少女眨掉眼眶里的泪。
    难道?欺瞒比生死更严重吗?
    元妤仪内心?茫然,昨日未经?细想,怒火占了?上风,如今一夜过去,冷静下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死物?,在前朝后宫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了?几分识人的能力。
    谢洵若别有?心?思,她不?会被他这样轻易瞒在鼓里欺骗,无论之前顺手的照顾,还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他分明也?动了?真情。
    他们虽才相处一载,可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比旁的夫妻少,更甚至他们之间严重的矛盾更多,因此最后剖心?相守才更得?来不?易。
    这些元妤仪都再?清楚不?过。
    她亲眼见过谢洵待她的模样,知道?他对她的包容程度之高,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谢洵不?会变心?;
    因此昨夜才会被他一席话凉透了?心?,气恼签下和离书。
    可今日再?想想,生死攸关之时两个人都并肩走了?过来,被追杀时也?没有?抛弃彼此,为什么谢洵会突然介意一年前成亲的初衷?
    古怪的情绪浮在元妤仪心?头,她眉尖微蹙,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不?到一个月,谢洵的态度却?转变如此之快,不?太像和离的正常想法,却?更像是?在故意和她划清界限,激她伤心?难过。
    想通这层,元妤仪原本的失落已经?散去许多,可还是?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谢洵这么做的理由,和她划清界限、一别两宽有?什么好处吗?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抛下她?
    —
    今日休沐,礼部司中无人当值。
    谢洵刚和侍从将马车上的东西收整好,便?迎来一个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祁庭面色凝重,连身上的轻甲都没卸,显然是?听?说了?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之后,刚从演武场赶过来的。
    身披银甲,束着高发?的青年甫进屋,便?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地横在这位谢侍郎面前,大有?血溅当场的气势。
    “关上门,出去吧。”谢洵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神色从容地吩咐岁阑退下。
    岁阑瞥见来者一身不?悦的低气压,和他手上那把铮亮的长剑,心?里止不?住打鼓,又看到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只好离开。
    等人出去后,祁庭将剑刃又逼近他一寸,眨眼间便?可割喉见血。
    他斥道?:“谢洵,你既然不?肯对她好,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与她成亲?别人的真心?在你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么!”
    祁庭知道?元妤仪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越了?解便?愈发?嫉恨。
    从前他还可以忍着,毕竟平心?而论,谢洵待公主也?算上心?,去兖州之前分明心?绪不?佳,却?还特意找他要了?暗卫相助,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人。
    可是?他既然决心?做这个驸马,理应担起自己做夫君的责任,怎能这时候突然提出和离?
    谢洵抿唇,并未着急解释,只是?望着窗边那盆鲜艳的凤凰木出神。
    祁庭的语调带着薄怒,质问面前的人,“谢衡璋,返京时你病重,是?阿妤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她可是?公主,大可以交给侍从照顾你,却?还是?不?放心?,始终在乎你的安危……”
    指责的话音一顿,祁庭的剑刃微松,又道?:“路上江相派人刺杀,安国?公府亲卫早已折损大半,寡不?敌众,你昏迷着,阿妤便?持刀守在你身边,若我晚去半刻,她便?只剩尸首。”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呢?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真是?好一个潇洒的谢二公子。”
    谢洵听?完他话里话外的指责,神情却?并无半点怒意,他自然知道?病重时是?元妤仪在身边照顾。
    可不?知道?她竟这样在乎他的安危,生死一线时不?惜持刀护在他身前,谢洵清楚,彼时的靖阳公主心?里想的一定是?同生共死。
    他久久未接话,祁庭见他沉默,怒意愈发?浓烈,指着他的剑恨铁不?成钢地刺进耳后墙壁上。
    “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良久,面容冷清的年轻郎君站起身,神情淡漠仿佛覆着一层雪,“是?我负她,但你放心?,我这个无耻之徒也?活不?了?多久了?,日后还请你好好照顾她。”
    祁庭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活不?了?多久,难道?是?上次的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遗症么?
    谢洵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无比清楚自己将迎来的遭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庭见他已经?下定主意不?会透露半点,也?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咬牙拔剑离去。
    而谢洵则站到窗边,抚了?抚凤凰木稚嫩的新芽,眸光里满是?淡淡的郁色,脑海中想起那日的场景。
    江丞相原本打算那日之后便?在朝上揭露他的身世,但邀他去茶楼时却?反被威胁。
    “江丞相,你若真想让谢某为江节度使偿命赎罪,不?该这样心?急。”
    江相嗤笑,“将死之人还要挑日子?”
    谢洵却?只是?含笑看着他,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些冰冷。
    “就算谢某是?罪臣骨血又如何,左右上面还有?个靖阳公主庇护,总不?会真让谢某轻易折在丞相您手里,顶多在牢狱里拖日子,您觉得?呢?”
    江相沉默片刻,又道?:“小谢侍郎的意思是?本相不?能杀你为我侄儿?报仇雪恨了??”
    谢洵依旧摇头,眼底是?一片冻结的湖泊,从容宣布自己的死因,“若我和公主和离,不?再?做这个驸马,不?就再?无还手之力了?么。”
    江丞相眸子如蛇眯起,打量着他。
    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求死,甚至自己断自己后路的人,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控的忐忑。
    其一,他对谢洵一直有?防备,毕竟眼前的人曾多次在朝上与他作对,还杀他亲人;其二,他不?信谢洵能真舍得?下荣华富贵。
    思忖片刻,他才若有?所思地说:“可你就算舍了?驸马的身份,也?还有?谢家。”
    若非万不?得?已,江相也?不?想和陈郡谢氏闹翻脸,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斗起来难免有?风险。
    谢洵的目光依旧沉静,不?躲不?闪,淡淡道?:“谢家待我究竟如何,江相应该很清楚吧,倘若您仍心?存疑虑,大可唤谢侯一问。”
    事实证明,谢洵的话是?正确的。
    宣宁侯中途来静茶阁,得?知江相竟要状告谢洵身世一事,当即愣在原地,额冒冷汗,甚至气急败坏地打了?谢洵一巴掌。
    这还不?够,谢侯自认为理亏,迫不?及待地和江相解释,不?断模糊着当年的隐瞒之罪,到最后甚至大有?和谢洵断绝关系的势头。
    江相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无疑虑,下楼前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侍郎,倘若你不?与本相作对,愿与我联手,其实本相还是?很赏识你的,聪慧内敛,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才。”
    谢洵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之意,并不?给他面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同情谢某,江相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吧。”
    江丞相却?毫无担忧神色,兴致颇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唇角冷嘲,“你素来行事淡漠清冷,与公主和离后,就算惨死狱中,又有?谁会为你出头?”
    谢洵未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啊,抛却?公主,他只是?孤身一人。
    走出茶阁,江丞相见他不?说话,背过身去道?:“谢洵,你故意提议定在和离后让我动手,当真以为我没猜到你的目的吗?”
    他冷笑一声,也?有?些不?理解,“是?为了?靖阳公主的名声吧?”
    “要是?让百官知晓,堂堂公主居然早就和应当处死的罪臣之后举案齐眉,且亲自举荐罪臣入仕,那她去兖州赈灾积攒的声望只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本相赏识你,可抵不?住朝中那些嫉恨你颇得?圣宠的同僚,到那时,只怕你被弹劾入狱后,公主为你奔走,也?逃不?过一个居心?叵测之名……”
    江丞相紧紧地盯着谢洵凝重的脸色,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脸上面具的松动,感慨地说道?:“唉,人性本就如此凉薄啊!”
    谢洵神色如常地听?他说着,抬眸望见一辆已经?走远的马车,心?底却?掀起阵阵浪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哪怕只有?一眼,谢洵也?能认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元妤仪应当刚从礼部回来。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后面江丞相再?说什么,谢洵耳畔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话,只听?见一句“你求清名,我要交代,本该如此,是?不?是??”
    良久,青年漆黑如点墨的眼眸噙着一抹深色,应了?一句,薄唇微启应道?:“好啊。”
    没有?物?证,冤案难反,背着个罪臣陆氏遗孤的名头,他本就难逃一死;
    与其将元妤仪扯进这个烂摊子里,不?如激她离开,天高海阔,起码能丹史留青。
    可偏偏,这些事情他不?能提前透露一个字,谢洵了?解元妤仪,就像熟悉他自己。
    倘若告诉她,她决然不?会抛下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寻线索,为二十年前的旧案奔走,可问题便?在于时过境迁,证据恐怕早已湮灭。
    费尽心?思,平白落得?个一场空。
    最后还要亲眼见他赴死,这对公主而言太过残忍,也?会变成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不?可能为元妤仪再?造第?二个噩梦。
    所以拼死隐瞒,哪怕要让她恨自己。
    谢洵负伤的掌心?缠了?层薄薄的纱布,有?鲜红的血丝渗过纱布,刺得?眼眶又苦又酸。
    他抚过凤凰木的花瓣,忽然想到少女擎着这株花枝跑来的那一幕,明明和她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可想起来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那夜,他认出了?公主府的马车,也?听?见了?元妤仪后来蜷缩在锦被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少女克制的每一滴泪都像钝刀子割心?。
    谢洵知道?她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关切,只能装作没有?察觉,清醒地感知着她的痛苦。
    他想转过身,想替元妤仪擦泪,想把人揽到怀里,不?管身前身后名,也?不?管世人冷嘲热讽……
    可谢洵终究什么都没做,明明从前是?个那般权衡利弊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却?再?也?无法任性自私。
    他想,情爱这东西果真是?洪水猛兽,稍有?沾染,爱至浓处,原来真的会似火烧身,变成傻子。
    天光破晓时,身侧的少女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清浅,眼角还带着两道?泪痕。
    青年动作极轻地侧过身,终究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珠,原想伸手拂开她的头发?,却?摸到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谢洵眼底勉强维持的平静与从容彻底崩塌,只余一片深沉的为难与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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