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江南,扬州城郊的邵伯镇。
    院子里的梅子树在阵阵秋风中枯萎了树叶,一片片金黄的落叶乘风飘落,躺在灰白色的石板小径上,星星点点地,别有一番风情。我从燕京出走之后,没有去别的地方,径直来了江南,故地重游的同时,也在这里安了家。
    九年前我住过的那个院子,早已有了后续的人家居住。由于这些年来附近没有战乱,商业很快得到了恢复,市面上也很快繁荣起来,往来商贾富豪众多,文人骚客自然也缺不了,所以这里不但没有荒废,反而比当年敞亮了许多。院子扩大了一半,房子重新修葺过,还多了个小小的荷花池,漂亮的假山和秀丽雅致的小凉亭。但院子里原本的几株大梅树还在,这么些年不见,明显长粗了许多,枝繁叶茂,风吹过时就会沙沙作响。出于对旧日过往的怀念,我买下了这座院子,收拾停当,就安顿下来。
    离开多尔衮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如我原本想象中的难过,倒是全身心地轻松起来。每日幽静安逸的生活,没有外人来打扰,衣食无忧,的确够舒适的了。每日的百无聊赖中,我就做做女红,和我带来的人下棋,或者出去和邻里家的妇女聊天,跟她们学织布,交流厨艺感觉我已经很彻底地融入到这个古代的民间生活里来了。
    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很无聊,于是叫阿娣去给我买来文房四宝。每天坐在院子里葡萄藤下的桌子前写东西。我写的是什么?说来也很有趣,是本小说。这本小说地主角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我自己。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一天写起,接下来写了我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的见闻。自然而然地,还有我和李、多尔衮、多铎等人地初遇。我当时的想法,当时的心情。都以我地视角完整地复原出来。当然有些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就简略地代过。这本自传一样的小说我写来给谁看呢?呵呵。应该不会有读者吧,唯一地读者就是我自己。
    自己写自己,自己读自己,似乎是件很自恋的事情,只不过我早已过了自恋的年纪,现在写这些东西,是为了留给我老年的时候看。到时候,我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对于年轻时候的记忆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幸好还有这么一本书,记载了我的过去,记载了我的青葱岁月,我的美好年华,我地爱恨情仇。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回忆的方式更好的呢?
    从夏天到现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我这本书也写了将近三个月。大约有了十五万字了,已经可以装订成厚厚的两本。但是书名叫什么好,我一直没有琢磨出来。某一天无意间来了点灵感,就在书的封面上写下几个字----清国倾城。
    这书名很俗气吧?不过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文艺什么风雅的人,我的人生经历无非就是些灰姑娘、王子、公主、王后、国王,还有恶毒的女配,勇敢的将军,狡诈的敌人形形色色地人聚集到一起。上演一出酸甜苦辣样样俱全的狗血戏剧罢了。这样世俗的故事。当然配不上风雅的名字了。
    我慢慢地回忆,慢慢地写。文字嗦而繁琐,更懒得讲究美感修饰。前几天终于写到了我刚刚嫁到盛京时候,和多尔衮拜堂成亲,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去洞房的经过。我一面写着,一面微笑着,温馨而甜蜜。那时候的他,还真是年轻,真是英俊啊。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盖头被掀开来的时候,看到地那个一身红衣地他,就像稀世的红宝石一般绚烂夺目,又仿佛是神最眷顾地凡人,慷慨地赐予他俊美的外表、绝顶的智慧、非凡的武力、坚定的意志和绝大的勇气。这样的男人,怎能不立即打动女人的心?让女人不顾一切地沉溺进去,爱他,为他痴狂?
    野心勃勃的男人用毕生精力去追求永恒,但究竟有几个能名垂千古?当他们死去多年以后,有多少人能记得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是多么的英勇,多么的风流,还有,他们的爱情有多么的伟大?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恒的不是功业,不是肉体,更不是灵魂,唯有史册上的英名,小说家笔下的文字,才能亘古流传。我不知道后世的人将会如何记载和我们相关的这段历史,太久远的事情,我懒得去猜测,更不能预料,我现在只要写这段历史,给我自己看。
    这几天有点累了,就暂时停止写作,到外面去走走,散散心。我去了距离这里只有二十里路程的扬州。比起九年前,这里显然繁华了许多,亭台歌榭,暖风拂面,丝竹悦耳,隐隐能听到商女们那婉转轻盈的歌喉,或者一些我听不懂的吴曲越调。
    有趣的是,我居然在二十四桥附近,遇到了两个故人。一个是九年前在淮安偶遇的冒辟疆,一个就是我怀疑在四年前偷偷逃掉的陈圆圆。两人衣着朴素,看起来和周围的路人没什么两样,陈圆圆更是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虽然她也三十多岁了,却一点也不见色衰的模样,依然如以前那样清丽姿容。令我诧异的是,她怀里抱了个看起来不满周岁的幼子,胖乎乎的小手拿了个小布老虎,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他们见到我,更是惊诧不已,以为眼花了认错了人。即使我主动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还是不敢相信。愣怔了一阵子,这才回过神来。后来我们找了个路边的小饭馆坐下来叙旧,听他们讲了这几年来的经历。果然如我所料,陈圆圆趁着吴三桂在辽东屯田的时候。从王府里溜走,来到江南找到了旧日地情郎。这全是拜我替冒辟疆转交的那封信所赐,她才有了和她的冒郎破镜重圆的机会。起初怕吴三桂派人来追查,两人自然不敢继续在如皋居住。就搬去了嘉兴躲避。这几年来风平浪静,生活也就安顿下来。这次他们回如皋探亲,顺便到扬州故地重游。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巧遇了我。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实在令人感慨。
    看这两口子还如新婚夫妇一样地恩爱,想来平日里感情很不错,生活也很顺心。问起陈圆圆怀里的幼子,原来不是她生的。因为她是秦淮青楼地出身,不能生育,冒辟疆又没有纳妾,只好将刚刚满月的小侄儿过继来当儿子。看来乱世地颠沛流离,经历了人生的挫折跌宕。他早已不复当年风流,开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他和陈圆圆能有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很难得,也很美满的了。所以,我由衷地祝福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够白头偕老,恩恩爱爱一辈子。
    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很好,想到我来到这里的确办了不少好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甚至还撮合了美满地姻缘。而原本历史上的扬州屠城。更成了虚无,不曾发生,也再不会发生了。我一人之力虽然绵薄,不过我不因此而逃避,不因此而自私,我努力过,奋斗过,并且达成了很多目标。我算不算成功了呢?
    回到宅子的时候。正好是下午,阳光明媚。凉风习习。我走上落满黄叶的门口台阶时,正准备开门,目光却突然被一件凭空多出来的东西吸引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物事映入我的视野,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点眼熟呢?
    我弯腰拣拾起来,放在手心地观察,啊,这不是一只纸鹤吗?大约有两寸长短,用洁白的硬纸折叠,很精致,能看出折纸鹤的这个人地确心灵手巧,或者起码很用心。只不过我诧异的不是这个,而是,这明明是我那个时代的手工作品,这个时代的人应该没有会的吧。就算有会的,也不至于和我折的方法一模一样,还放在我的门口真是奇怪了。
    当年我地确把折纸鹤地方法教给了邻里的女孩,只不过这次回来,她们家早已搬迁掉了,难道她将这个方法教给了别人?那么这个神秘地折纸人把纸鹤放在我门口的台阶上是什么意思呢?看那摆放的端端正正,应该不是大风吹过来的。
    带着心中的疑惑,我拿着纸鹤进了门。院子里依旧幽静,和我离开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平日里伺候我的人都到哪去了?沿着小径来到正屋前,我正准备推开房门,却见房门一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等我看清了开门的人时,立即“啊呀”一声叫了出来,目瞪口呆了。给我看门的人,似乎很满意我这种惊愕的反应,脸上带着坏坏的笑意,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
    “你怎么会是你?”呆愣了片刻,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别人,而是多铎。快半年不见,他黑了些,比以前瘦了一点,也许是赶路辛苦造成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一副“你少大惊小怪”的神态“怎么,我不能来吗?你不想我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门框,用慵懒适意的姿势站着,倒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来给我这个来登门拜访的客人开门一样。有趣的是,他居然穿了汉人的袍子,天青色的长衫崭新崭新的,手上没了扳指,腰间没了荷包和火镰,或者装饰用的蒙古小刀,取而代之的是样式简单的玉佩。本来这身装扮是很风雅很斯文,像是精心打扮过的。可大煞风景的是,一把折扇被他斜插在脖子后面的领口里,整体效果立即被破坏了,还破坏得很彻底。
    我忍不住嗤笑了,恐怕也只有他多铎,才能把好好的一套装备弄成这般毁坏性的局面。青年时候如此,中年了也没能改变多少。
    面对我“鄙夷”的目光,他不但不脸红,反而很得意似地把扇子从背后抽了出来,动作和他取弓箭差不多。然后“唰”地展开来,很潇洒地摇啊摇,扇啊扇,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瞧你这眼神儿,没觉得我变化很大吗?”
    我故意不接他那一茬,装作没发现“什么变化,没看出来。”
    “你看我,像不像汉人,像不像个风流才子?”说话间,他还真的有了举动,模仿着戏台上的小生,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一个来回,又摆了个很矫情的造型。“看看,不错吧?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也更斯文了?”
    我忍不住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呀,年纪一大把了还好意思扮小生,也不觉得脸红!”
    “嫂子一点都不见老,小叔子我又怎么会见老呢?还记得不,九年前的那个夏天,你刚刚来扬州,我接到消息之后连夜从扬州城外的大营里赶过来,走到门口,你就像我刚才那样,从里面把门打开了?”虽然不像刚才那样嬉皮笑脸了,不过在追思往昔的时候,他仍然微笑着,亮亮的眼睛里蓄满了喜悦,如同秋水横波,款款地荡漾开来,明媚而欣然。“当时你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还记得不?”
    他的话自然而然地勾引起我就日的回忆。是啊,当年我的确就站在这道门前,和那个英挺威武的大将军见面的。眼下时过境迁,他比当年发福了些,模样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这身衣着,还真让我啼笑皆非的。“我说的什么话,哪里会记得,都过去这么久了”
    “呵呵,你不记得,我却偏偏记得清楚,一字儿都不差---你当时说,十五叔,别来无恙?还有你说话时候的模样,穿的衣裳,头上的发簪,我都记得清楚呢。你当时穿了杏黄色的衫子,梳了汉女那样的发髻,鬓发间插了一朵嫩黄的绢花,还有白玉的簪子。你那时,真好看,我都看呆了”
    我听着他的赞美,心中免不了美滋滋的“呵,我那时好看,难道现在就不好看了?”
    “哪有,现在更好看了。”
    我突然想起了手里那只刚才门口捡拾到的纸鹤,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正想发问,他就在我之前问道:“怎么样,折得像不像?”
    “你折的?”真是不可思议“当然是我折的了,没想到吧,我会的东西还挺多呢。”
    我更加诧异了“你怎么会折这个,谁教你的?”
    “你教的啊,”说着,他转身朝屋里走去,不等我让座,就在堂内的主位上坐了下来,我只好屈就客位了。“你别问我什么时候学的,我是偷师,所以要保密这次来,我是给你送礼来的,先让这只小鹤在门口替我跟你打个招呼,等会儿,我就给你献礼。”
    “献礼?什么礼物,让你大老远地跑来送的?”我猜测着,看他这般神秘态度,好像真有什么我意想不到的礼物呢。能是什么呢?还真想不出。
    “不着急,晚上才能献呢,你先等等吧。”
    第九卷 净土千秋掩风流 第一百二十四节 几度春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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