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兄,别矣!弟有事外出,不及为兄等送行,仅赠上伊犁名驹二匹,以供吾兄及依姑娘联辔驰逐。落日黄沙,情场无边,大漠比肩,真趣事也。此系弟及姗妹当年爱物,睹物思人,此区区之心意,敬希笑纳。
    兄去后,弟亦护灵远行,从此故人远离,天各一方,停云落月,何克长恨之凄凄,临窗握管,不尽泪眼迷离,“人生无不散之筵席”,遥瞻前路,犹多艰难险阻,尚希吾兄多自珍重。他年游湘,毋忘洞庭一探,有老僧烹茗扫径待客,临风布意,不知所云,专此敬泐。”
    陈宋看完了这封信,不禁一时心血翻涌,泪眼模糊,当时苦笑了一下:“他走了!”
    依梨华接过信去,一字一字念着,她不太懂里面的意思,陈宋叹道:“袁大哥有事不送我们了,把他及白姗姑娘当年两匹爱马赠送你我……这却如何是好?”
    春容似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飞跑而去,须臾,牵来了一黑一白两匹大马。
    二人识得,那黑毛白鼻心的大马,正是袁菊辰自乘爱马;再看那白马,身材却是和黑马一般高大,只是颈上马鬃极长,结成了数十根小辫,白亮亮的十分逗人。二马鞍辔齐备,看来更是神骏异常。
    春容拉过马来,道:“我都忘了,少爷走时再三关照,说这两匹马,已赠给相公及姑娘了。”
    她指了一下黑马道:“它叫黑风。”又指了一下白马道,“它叫白雪,都是好脚程。”
    依梨华心中虽喜,可是却不大好意思,她摸着白雪的毛,红着脸问:“那你们自己不是没有马骑了?”
    春容叹了一声,舒眉道:“我们还说什么呢?他已决心去当和尚了,我也要回白家了,马已用不着了。有姑娘你和相公骑来的那两匹马,我们对付着骑回去就行了!”
    陈宋叹了一声道:“我也劝过他,可是他决心已定,没有办法。”
    春容提起这事,眼圈又红了,二人生恐又惹起她的伤心,各自对看了一眼,依梨华拉了拉她的手,笑了笑道:“春容,我们去啦!谢谢这些日子你照顾我们,你想开点,也不要再难受了。”
    春容笑着点头,可是眼泪却在眸子里面转。
    二人连忙把东西驮在马背上,好在由此出沙漠,要不了一两天时间,倒不必带很多东西,一会儿就整理好了。春容一直送他们到门口,陈宋苦笑道:“等袁大哥回来,请转告他,我们谢谢他的厚赐,并告诉他,我一定会到洞庭去找他。”
    他说着已攀鞍上了马,依梨华也和春容拉手告别了一番,两个姑娘都掉了几滴泪,这才策马而去。
    二人在马上并肩驰着,路上那些维吾尔人都凑过来看,指指点点地,心中充满了怀疑。因为陈宋骑的那匹黑风,他们都认识,知道是“呼可图”的坐骑,素日是摸也不许人摸一下的,今日怎会让另外一人骑着呢?
    若非他们亲眼看见,陈宋是由菊辰家中出来的,他们可真要把二人捉住了。
    就是如此,还是跟了一大段路。后来,两人把马催快了,他们才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这两匹马果然不愧是伊犁名种,在沙地上这一行开,真是又平又稳、又轻又快,绝不像一般马光是窜高。它们走开了,就是端着一杯水,也绝不会洒出一滴来,二人睹马思人,心中更是对袁菊辰感激不已。
    经过长时日休息,人欢马壮,再加以新得神驹,都想试试脚程如何,各自抖开了缰,一黑一白两匹马,就像两支射出的箭,一时之间,已入大漠深处。
    此刻,朝阳初升,整个沙漠里荡漾着和煦的微风,那扇状、新月状、长条形不等的沙丘,在远处雁翅似地排列着。库鲁克河的水,像一条绿色的丝带子,远远地拖在地上,罗布诺尔湖只是一个浅蓝色的影子,有成群的白色黑色的鸟,在那个淡淡的影子上翱翔着,此刻的沙漠,实在是诗人笔下最美最可爱的一首诗歌!
    等到他们已经完全看不到来处时,两匹马的脚程才放慢了些。
    陈宋回想着这两日来的遭遇,真像是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马头上叮叮的铃声,使他们突然注意到,一串红色的骷髅状铃铛,竟拴在了这匹黑风的颈子上。他不由更感慨地叹了一声,心中尽是菊辰动人的影子。想到了他,想到了昨晚的谈话,他似乎恢复了一些自信。
    依梨华弯下身子,用脸贴着白马的颈子,笑眯眯地道:“这匹马真好,就是伊犁也难找这种好马,我们真好福气!”
    太阳升高了,二人觉得不再凉快了,都把外衣脱下了一件。依梨华忽然怔了一下,用手指着陈宋前胸道:“咦!这口剑不是……”
    陈宋低头一看,不禁微微一笑:“这是袁大哥送我的!”
    他说着,把这口格式怪异的短剑解下来,细细地看着,只觉剑鞘一色黑亮,看来非金非玉,但是头尾镶着一颗蚕豆大小的“猫儿眼”,更增加了这口剑的名贵!
    二人干脆把马停住了,仔细地观赏着这口剑。这口剑的剑柄略略有点弯曲,很像刀柄;可是比刀柄长出有两寸许,柄上也是一色的黑玉,镶着精工刻制的图案花纹,仔细看,竟是一双男女比剑的姿态。另一面也是一个比剑的姿态,只是姿势怪异不一,在接连剑刃处,有凸出的“阿难”二字,字体方正。陈宋猜测着,这“阿难”二字,必是剑名了。
    依梨华不禁笑得跳起来道:“哥!你有了这口剑,不怕报不了仇了!”
    陈宋含笑,以指按动剑上哑簧,把这口阿难剑抽了出来,二人立刻感到一股冷森森的剑气,映着日光,更是耀目难睁。
    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物色一口好剑,总是不如己意,想不到无意之间,却得到如此赠赏。他把玩着这口阿难剑,真是爱不释手。那夜他曾目睹过,这口剑把白雀翁日月轮斩断的情形,其锋利可想而知。这口剑,对自己来说,实在是一件极得力的兵刃。
    他望着蓝汪汪的剑刃,想到有一天,这口剑刺进仇人胸中的情形,不由冷笑了一声,遂把剑收回了鞘中,继续策马前行。
    当空有两只大兀鹰,“唏哩唏哩”地在天上叫着,晴空骄阳,几乎要把人晒出油来。一望无际的沙漠上,不要说没有人家,就是连一棵树也没有。依梨华找出了两顶草帽,二人戴上,觉得凉快多了。
    行行复行行,中午已到了“营盘”。这是一处多人聚集的小镇,它的背后是“库鲁克塔格山”,再往前已没有沙漠,他们须绕道英可、尉黎、库尔敕、焉耆、和熙、压克迈,再就是吐鲁番了。
    依梨华对这条路很熟,也很兴奋,因为快到家了,这一条路上,不再是干燥的沙漠,而是处处有人住的地方,水囊和食物,已不是必需备的东西了。
    他们在营盘一个回回开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顿饭。这地方脏得厉害,到处都是大绿豆苍蝇,嗡嗡之声不绝于耳。饭馆门口,蹲着两个小孩,十来岁了,却脱得一丝不挂。他们在捉苍蝇,捉住了就放到嘴里吃,看得二人直要呕。由此推想,食物也干净不了,二人都不敢再吃了,忙起身外出。
    依梨华给了他们一点沙金,这馆子里大人孩子都出来了,看见陈宋就像看见怪物一样,因为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打扮的人。依梨华的美,也是吸引当地男人的原因之一,不大工夫,连门口都围满了人,咭咭呱呱、指指点点,恨得陈宋直想用鞭子抽他们。
    二人本来想在这地方多歇一会儿的,看见这种情形,还是早早上路的好。
    依梨华对这种情形,倒不太在意,因为她自小见惯了,可是她见陈宋很厌烦,也就想早一点上路。二人骑马并行时,依梨华连连用话逗他高兴,其实陈宋因心中一直盘算着另一件事,倒不是为别的;尤其是对依梨华,他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加诸在这个姑娘身上的罪过,而这种“家破人亡”的痛丧,在她来说,是那么的无辜。简单地说,主要是因为有了“我”,因为有了自己,才使她落得如此悲惨的结果。更令人担心的是,白雀翁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他真怕自己又会给她的母亲带来像她父亲一样的命运,这是陈宋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惊的!
    马不停蹄地跑着,陈宋内心也愈发不得安宁。老实说,他真舍不得离开依梨华,可是他却不得不打着离开她的念头。
    他知道如果公开对她说,她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可要是瞒着她走了,这姑娘一定会哭死的。
    无论如何,自己也必须要离开她一个时期,为了去寻访一个怪人,那个袁菊辰告诉他的怪人。可是这也是一件需要保密的事,也不能对她说。
    陈宋心中盘算着这两件事,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依梨华心中颇为奇怪,问道:“哥!你怎么啦?”
    陈宋苦笑着摇了摇头,试探着道:“华妹,我必须要离开你一段日子,你可愿意么?”
    依梨华忽然把马一勒,陈宋不由吓了一跳,也忙把马勒住,只见她瞪着大眼睛问道:“为……为什么?”
    陈宋不由心中一软,忙摇头笑道:“看你吓的?我只是逗逗你!”
    依梨华一双眸子,在他脸上转着,微微摇头道:“不!你说的是真话,你不要骗我,从一上路,我就看出来你心里有事了。哥,你说,你心里想些什么?”
    陈宋心中一惊,当时脸色一红,讷讷道:“我……”
    依梨华不由双目一红,差一点要落泪,她嗫嚅地道:“哥!你说,你真要离开我么?”
    陈宋不由笑道:“看你,我只不过是问问你罢了,你不愿意,我们再慢慢商量。”
    依梨华咬了一下唇,噘着嘴道:“这事不用商量……”
    陈宋怔了一下,慢慢策马前行。依梨华跟了上来,陈宋长叹了一声道:“华妹,袁大哥托我办一件事,去访一位奇人,我已经答应他了!”
    依梨华怔道:“找谁?”
    陈宋皱了皱眉,尴尬地笑道:“并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实在是他已逼着我发下誓了!”
    依梨华冷笑了一声:“算了……不告诉我算了,我知道你……”
    说着眼圈一红,泪珠儿一滴滴地流了下来。陈宋不由大吃了一惊,忙勒住马。可是依梨华的马,却已飞快地向前跑去。陈宋只得策马追去。
    一直跑出四五里以外,才见依梨华的马靠着一棵大树停下了。
    陈宋忙追到树下,见她正低着头哭得很是伤心,陈宋不由惊慌地道:“华妹……你这是何苦?你莫非……唉!还不如不告诉你好……”
    依梨华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知道,你明明想去找宇文小真,何必还编出这些瞎话来骗我……”
    说着,她的哭声更大了,还用袖子遮着脸。陈宋吸了一口气道:“天哪!你怎么误会到这上面去了,这简直是太冤枉我了……”
    依梨华还是哭得呜呜有声。陈宋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竟会这么看我!我陈宋岂是这种人?你完全误会我了!”
    他一边说着,连声叹息不已。依梨华忽然放下了袖子,仍然背朝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宋吞吞吐吐道:“请你……相信我,我决不会骗你,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依梨华吸了一下鼻子,问道:“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陈宋苦笑了笑:“很远,一个叫阿克苏的地方。”
    依梨华缓缓回过身子来,她眼毛上还挂着泪珠,用手擦了一下:“现在就去?”
    陈宋见她此刻居然变得如此理智,不由放下了心,当时微微笑道:“你看你,真还像个孩子,这点小事也值得掉泪。其实,我又何尝舍得离开你呢?”
    依梨华噘着小嘴道:“人家问你呢!”
    陈宋忍着笑,微微皱着眉,心说这丫头不定又安着什么点子了,当时摇了摇头道:“不急,等咱们到了吐鲁番,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依梨华眸子转了转,抿嘴一笑,破涕道:“算你聪明,既是回去以后再走,干什么这么早告诉我,叫人家难受!”
    陈宋赔笑道:“先告诉你又不好了,你这人可真难说话。好了,算我倒霉好不好!”
    依梨华一笑,斜睨着他道:“哼!你还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呢!袁大哥什么时候单独和你说过话来着?我怎么不知道?”
    陈宋想到了“女子多疑自古皆然”这句话,果然不假。当时也没与她多辩,只笑了笑,拍了一下胸前短剑:“他要没有单独和我见面,这口剑怎会到我身上的?”
    依梨华一抖马缰,格格笑着回头道:“偷的!”
    二人在红土路上追逐着,满天云雾,一时之间烟消云散。唉!多情的少年男女,总是爱自寻烦恼的。
    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吐鲁番,在这个季节里更可爱。在整个的藩属部落中,这是一块最富有的绿洲,这里盛产着世界上最甜美的葡萄、梨和各种瓜果。田地里种的棉花,每到收成的时候,白茫茫的一大片,就像大雪点缀之下的原野。
    这是一个地形低洼的地方,四周都是山,天山和库克塔格山在前后左右形成屏障之势,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被人引成沟渠,灌溉着田地。阡陌纵横的田野,像棋盘似的罗列着。人们还凿了不少的井,都是很深才有水,因此井口上都架着辘轳。
    这儿最可爱的季节是春季和深秋。夏季,这地方可就不敢恭维了,那种炎热的程度,对一个初来的人,那是享受不了的。尤其是大戈壁沙漠刮来的那种风,俗称为“焚风”,顾名思义,其炎热程度可想而知。
    每逢到了炎热的季节,一切的活儿就都停止了,人们都想尽办法自己凉快,可是每年总听说要热死好几口子。
    陈宋和依梨华来到这里的时候,离这种酷热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可是当空骄阳,在正午时分,也够人受的了。
    他们的马绕过一片青葱葱的田地,顺着一条石子路往下面走时,依梨华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抑止的兴奋与光辉。
    她对这附近地方熟悉透了,不时地指点着左右,频频地告诉给她的爱人听,这里一土一石,对于她都似有无比的亲切之感。
    他们并辔经过几户人家,有几个姑娘正在井上打着水。依梨华兴奋地喊道:“丹丽吉!天支!”
    立刻有两个姑娘放下了手中的桶,惊异地往这边看着,其中一个忽然跳了起来:“哦,依梨华!哦!”
    另一个姑娘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欢跳着跑过来。依梨华娇笑着下了马,立刻被那两个跑过来的姑娘,抱得紧紧的。又有四五个姑娘跑了过来,急着叫着依梨华,大伙合力把她给举了起来,叽叽喳喳乱成一气。
    陈宋下了马,靠在鞍边看着,也不由得笑了。
    那些姑娘们拉拉扯扯,有的看依梨华的头发,有的拉她的裙子。她们说的话,陈宋是一句也听不懂,闹了好大一阵子,才由依梨华带头,一窝蜂似地向陈宋身前走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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