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半月之内,陈宋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宇文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宇文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陈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了一幅丹青。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宇文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宇文夫人钟玉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
    宇文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陈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宇文小真,在陈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陈相公画美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宇文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瞧!陈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
    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宇文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娘!我也要这种鞋,你给我做……”
    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可是宇文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陈相公当成自己人了。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画完成了,宇文老爷子特地备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宇文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怕这甘肃一带,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陈相公,却是滴酒不沾。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请东翁自用!”
    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
    陈宋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
    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宇文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宇文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爹!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陈宋一瞟,可是陈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陈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
    陈宋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
    因……请东翁原谅!”
    老善人与夫人以及宇文小真不由全是一惊。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陈宋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来,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陈宋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陈宋淡然一笑: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
    东翁万乞海涵!”
    这一霎时,宇文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
    陈宋欣然首肯:“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宇文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
    陈宋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菜过五味,俏红线钟玉娘频频含笑道:“陈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迁就?”
    陈宋欠身道:“夫人请说!”
    钟玉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陈宋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
    宇文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陈宋是豪爽个性,可是对宇文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宇文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陈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陈宋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陈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宇文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陈相公才这么说呢!”
    陈宋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钟玉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
    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陈宋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愧收……”
    钟玉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说起来,陈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
    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陈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
    宇文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霎时,陈宋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着桌子微微发着呆,宇文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陈大哥,你吃饭呀!”
    陈宋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
    笑道:“哦,我已吃饱了……”
    宇文氏夫妇冷眼旁观。觉得这位陈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面,只以为他是触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老善人为了把气氛转变一下,不得不改换了话题,转话到书画方面。不想那陈相公仍然是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宇文星寒正感乏味,忽听陈宋嗫嚅道:“晚生久仰东翁身负奇技,不知可是真的么?”
    宇文星寒皱了下眉,半笑道:“谁说的?我又会什么奇技?”
    陈宋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晚生入府之后,又每见东翁行动诸多奇处……也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宇文星寒微笑不语。宇文小真却娇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父亲是有名的老侠客,人称‘裂空摘星’……”
    才说到此,宇文星寒看了她一眼:
    “不要胡说!”
    宇文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转着一双明眸微微笑着。陈宋忙由位上立起,瞠目变色道:“如此说来,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宇文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相公请坐吧!”
    他随着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过去数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虚名,也曾作过一些侠义的事情……”
    才说到此,陈宋忽地咳了起来,把宇文星寒这句话打断了。宇文老爷子一皱眉头:“相公你怎么了?”
    陈宋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钟玉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宇文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宇文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陈宋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陈宋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仇?”
    宇文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宇文小真浅浅一笑,注目陈宋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钟玉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陈宋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宇文小真妙目转向父亲,宇文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宇文家家学渊源,她怎能不会呢?”
    陈宋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宇文老善人此刻为陈宋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陈相公,要说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裂空摘星’宇文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知……”
    陈宋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宇文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陈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陈宋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今也没有几个了。”
    陈宋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么?”
    宇文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陈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陈宋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些呢?”
    宇文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再细谈如何?”
    陈宋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
    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宇文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陈宋道:“父亲的寿辰快到了,到时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陈宋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宇文小真看了她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宇文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江南道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宇文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宇文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陈宋含笑问他道:“东翁,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宇文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陈宋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陈宋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陈宋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宇文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宇文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对于宇文小真,他始终不敢动念,有时候偶尔想到她,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平素见了面,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和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牵连;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
    这并不是说,陈宋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并不是说宇文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
    事实上,这个姑娘除了是宇文星寒的女儿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如果换了一个立场,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陈宋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拖泥带水。他有冷静的头脑,明锐的眸子,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并且告诉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离开了“岳家祠堂”之后,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沙鸥”马彦行,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马彦行把一身惊人的功夫,统统传授给了他;并且带着他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陈宋获得了极深的阅历,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况。
    “南海一沙鸥”马彦行,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因此陈宋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有一天,桂春明唤他至身前,这个怪异的老头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简单地告诉他道:“现在你报仇的时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的仇人。”
    陈宋大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个谜。“南海一沙鸥”马彦行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每次问他,他总是摇摇头,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久而久之,陈宋也就不问了,想不到今日,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细读了衣上的字迹,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南海一沙鸥”马彦行这才长叹了一声,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陈宋听后,真如晴天霹雳,一时泪如雨下,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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