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问你妈妈,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知道彼得·潘吗?她一定会说:“当然知道,孩子。”要是你问她,彼得·潘那会儿是骑着山羊吗,她就会说:“这问题问得多傻呀,他当然是骑着山羊的。”要是你问你外婆,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知道彼得·潘吗?她也会说:“当然知道,孩子。”可要是你问她,彼得·潘那会是骑着山羊吗?她就会说,她从没听说过彼得有一只山羊。没准儿是她忘记了,就像她有时候忘了你的名字,管你叫米尔德里德,而那是你妈的名字。不过,像山羊这么一件重要的事,按说她是不会忘记的。可见,在你外婆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没有山羊的。这就是说,讲彼得·潘的故事,一开头就讲到山羊,是再蠢不过的了,就像你把夹克先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一件背心一样。
    自然,这也就是说,彼得已经够老的了。可其实,他总是那么大,所以那一点也不重要。他的年龄是一星期,而且,尽管出生已经那么久了,他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生日,从来没有机会过一个生日。原因是,在他七天大的时候,他就逃了出来,为的是不愿长大成人。他是从窗口逃走的,飞回到肯辛顿公园里去了。
    要是你以为,彼得·潘是唯一的一个想逃走的婴孩,那就说明,你已经把你小时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大卫听到这个故事时,他可钉可铆地说,他从来没有过逃走的念头。我叫他用手摁住太阳穴,使劲儿往回想。他摁住了太阳穴,使劲摁,果然就清楚地想起了他小时候想回到树梢上的事,接着又想起一些别的事。为此他躺在床上,一等他妈妈睡着,他就琢磨着要逃走,而且有一次被他妈妈半路上从烟囱里抓了回来。所有的孩子,只要用手使劲摁住太阳穴,就会想起这样一些事。因为,孩子在变成人以前,曾经是鸟,他们在头几个星期自然总有那么点儿野气,肩膀头总是发痒,那是他们原先长翅膀的地方。这是大卫告诉我的。
    我应该说说,我们是用这样一种办法讲故事的:首先,我给他讲一个故事,然后,他给我重讲一遍。按规定,他的故事必须和我的故事不大一样。接着,我再给他讲,加上他增添的内容。我们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讲,到末了,谁也说不清这故事是他的还是我的。好比说,在这个有关彼得·潘的故事里,情节骨架和大部分道德思考是我的,可也不全是我的,因为大卫这孩子也可能是个严肃的道德家;而那些有关婴孩们做鸟时的生活方式和习性的有趣的琐事,多半都是大卫的回忆,是他用手摁住太阳穴苦思苦想时记起来的。
    好啦,彼得·潘从一扇没安护栏的面子逃了出去。站在窗台上,他可以看见远处的树,那是肯辛顿公园的树。一看到那些树,他就整个儿忘记自己现在是一个穿着睡袍的小男孩,一下子就飞了起来,越过许多房屋,直往肯辛顿公园飞去。奇怪的是,他没有翅膀也能飞,不过那曾经长翅膀的地方痒得厉害。而且——而且——没准儿我们全都能飞哩,要是我们都像勇敢的彼得·潘在那晚上一样,一个心眼儿相信我们能飞。
    他轻松愉快地落在了婴孩宫和蛇湖之间的草坪上,头一件事就是仰卧在地上,踢蹬着两脚。他已经觉不到自己原本是一个人,还以为自己是一只鸟,跟早先一样长着鸟的模样。他想抓一只苍蝇,却没抓到,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他试着用手去抓,而鸟类是从不用手去抓苍蝇的。他估摸,这会儿己过了公园关门净园的时间,因为到处都是仙子,他们都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准备早餐,给牛挤奶,提水,等等。看到水桶,他不由得口渴起来,就飞到圆池那边去喝水。他弯下身,把喙伸进池子里。他以为那是喙,不过当然,那只是他的鼻子,所以,没有喝到多少水,不像过去那样使他感到清凉爽快。接着他试试找一个水坑,却扑通一下跌了进去。一只真正的鸟儿跌进水坑,会把羽毛展开,用喙把它啄干。可彼得记不起该怎么做了,他闷闷不乐地来到婴孩径那边流泪的山毛榉树上,去睡觉。
    起初,他感到在一根树枝上保持平衡很不容易,不过随后他就想起了该怎么做,睡着了。离天亮很久以前他就醒了,冻得浑身直哆嗦,自言自语道:“我从没在这么冷的夜里在外面过夜。”其实,在他还是一只鸟的时候,比这还冷的夜里,他也在外面过了夜,只是,谁都知道,对一只鸟来说是挺温暖的夜,对一个穿睡袍的孩子来说则是挺冷的夜。彼得也感到不大舒服,仿佛脑袋发闷。他听到一个很响的声音,忙掉转头去看,其实,那只是他自己打了一个喷嚏。他非常想要一件什么东西,可又想不起那是什么。他是想要妈妈给他擤擤鼻子,不过他硬是想不起来,于是决定去求仙子帮忙解答。仙子们据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
    有两个仙子正互相搂着腰,沿着婴孩径溜达,彼得蹦下去找他们搭讪。仙子们和鸟们之间有些小小的纠葛,不过对人家客客气气的询问,他们总还是客客气气回答的。可是这两个仙子一见彼得,马上掉转身子跑掉了。这使他非常生气。还有一个仙子,正懒洋洋地靠在一张公园躺椅上,读着一张某个人遗留下来的邮票。一听见彼得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藏身在一株郁金香后面。
    叫彼得·潘大惑不解的是,他发现,他遇到的每一个仙子见了他都逃之夭夭。正在锯一株牛肝菌的一伙工人,扔下工具就跑。一个挤奶姑娘把奶捅反扣着,自己钻到桶下躲起来。霎时间,公园里一片嘈杂,一帮帮一伙伙的仙子向四面八方乱窜,互相大声打听是谁在害怕。灯光全都熄灭了,大门全都上了闩,从麦布女王宫殿广场那边传来隆隆的击鼓声,说明皇家卫队正奉命出动了。一队长矛兵用冬青叶子武装着,由宽道那头袭来,一路上恶狠狠地挞伐着敌人。彼得听见那些小人儿到处在喊,公园关门后园里还有一个人。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他。他越来越觉得憋气,越来越渴望知道怎样对付他的鼻子,可是向仙子们请教这个问题,却毫无结果。那些胆小的家伙从他身边逃跑,就连那队长矛兵,当他在小山包上遇上他们时,也都迅速转移到一条岔道上去,装作看见他在岔道那边。
    彼得·潘对仙子们完全失望了,他决定去问问鸟儿。可是他现在想起,真奇怪,当他落在流泪的山毛榉上时,所有的鸟儿都飞走了。虽然他当时并没有为这伤脑筋,现在他明白其中的原委了。每一个活物都在躲避他。可怜的小彼得·潘!他坐下来,哭了。可就在这会儿,他也不知道,作为一只鸟,他坐的部位也错了。幸好他不知道,要不然,他会失去能飞的信心的,因为一旦你怀疑自己是不是能飞,你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原来,除非能飞,没有人能够来到蛇湖中的那个岛上。因为人类的船是被禁止在那儿靠岸的,而且岛四周的水中都插了木桩,每根木桩上日日夜夜守卫着鸟哨兵。彼得·潘现在就是要飞到这岛上,去向老所罗门鸦提出自己的怪问题。他落到了岛上,如释重负,很高兴自己终于到家了。因为鸟们都管这个岛叫自己的家。所有的鸟都睡了,包括那些哨兵,只有所罗门没睡。他清醒地侧卧着,平静地倾听彼得·潘叙述自己的历险经过,然后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要是你不信我说的话,那就瞧瞧你的睡袍吧,”所罗门说。彼得·潘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睡袍,又望着那些正在睡觉的鸟。没有一只鸟身上是穿着什么东西的。
    “你的脚趾有几个是指头?”所罗门有点残酷地说。彼得惊恐地看到,他所有的脚趾都是指头。这一来可把他吓坏了,连伤风都给吓跑了。
    “竖起你的羽毛!”严肃的老所罗门说。于是彼得拼命使劲竖起他的羽毛,可是他根本没有羽毛。他站起来,浑身哆嗦,打从他站在窗台上起,头一回想起了一位好喜欢他的太太。
    “我想我该回到妈妈那儿去。”他有点难为情地说。
    “再见。”所罗门鸦回答说,神态怪怪的。
    可是彼得犹豫起来。“你干吗不走?”老头儿很礼貌地问。
    “我估摸,”彼得沙哑地说,“我估摸也许我还能飞?”
    你瞧,他失去了信心。
    “半人半鸟的小可怜儿!”所罗门说,他心肠其实并不真的那么狠,“你再也不能飞了,哪怕是在刮风的天气。你得永远生活在这岛上了。”
    “连肯辛顿公园也不能去了吗?”彼得悲哀地说。
    “这湖水,你怎样渡过呢?”所罗门说。他善意地答应彼得,尽管他有这样一副不成体统的体形,他还是要尽可能教他学会鸟们的生活方式。
    “那么,我不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人了吗?”彼得问。
    “不会。”
    “也不会是一只地地道道的鸟了吗?”
    “不会。”
    “那我会是个什么呢?”
    “你会是个介乎这两者之间的动物。”所罗门说。自然,他是个聪明的老头,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岛上的鸟儿一直瞧彼得不顺眼。他的那些古怪行径每天都逗得他们乐不可支,就像他每天都有新的怪癖出现。其实,新出现的是鸟。他们每天孵出蛋壳,一出来就拿他取笑,然后很快就飞走,变成了人。跟着,别的鸟又从别的蛋里孵出来,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发生着。那些滑头的鸟妈妈们,孵蛋孵得厌烦了,总是哄着雏鸟早一点出壳。她们悄悄对雏鸟说,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看到彼得洗漱吃喝。成千的雏鸟每天围着彼得,看他做这些事,就像我们围观孔雀一样。看到彼得用手去捧他们投给他的面包皮,而不是他们惯常的那样用嘴去啄,都乐得尖声大笑。遵照所罗门的指示,彼得的食物都是由鸟们从肯辛顿公园给他运来的。他不肯吃肉虫和昆虫(他们认为这真是蠢透了),于是他们用喙给他叼来面包。所以,每当你看到一只鸟衔着一大块面包飞走,你冲他喊:“馋嘴!馋嘴!”现在你该明白,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因为他很可能是给彼得·潘送去的。
    彼得现在不穿睡袍了。因为,鸟们时常向他讨要一些碎布头来铺垫他们的巢。他心肠又特好,不忍拒绝他们。所以,所罗门就劝他,把剩下的睡袍藏起来。尽管他现在几乎是光着身子,你可别以为他很冷,很不快活。他经常是快快活活的,原因是所罗门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教给他鸟们的许多习性,比如,很容易心满意足,总是实实在在地干着什么,总认为自己所干的无论什么事都特别重要。彼得变得非常灵巧,能帮鸟们筑巢,很快地就筑得比林鸽还要好,几乎和画眉一样好,虽说老是不能让燕雀满意。他在邻近鸟巢的地方挖小水槽,用手指为雏鸟掘虫子。他也变得精通鸟类的知识,靠闻昧就能辨别东风和西风,能看到青草在长,能听到虫子在树桩里走动的声音。可是所罗门所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是教给他拥有一颗快乐的心。所有的鸟都有一颗快乐的心,除非你掠夺了他们的巢。既然这是所罗门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心,他就毫不费力地教会彼得拥有了这样一颗心。
    彼得的心快乐极了,他觉得他非整天唱歌不可,就像鸟儿那样欢乐地歌唱。不过,既然他有一部分是人,他就需要一件乐器,于是他用芦苇做了一支笛子。他经常在黄昏时分坐在小岛的岸边,学着风吹的飒飒声,水流的淙淙声,并且抓来一束月光,收进他的芦笛。他吹得那么美妙动听,连鸟们都被骗过了,他们互相议论:“那是鱼儿在水里跳跃,还是彼得·潘和他的笛子吹出鱼儿在跳跃?”有时,他吹出鸟儿的出生,鸟妈妈就在巢里回头张望,看看自己是不是生下了一个蛋。如果你是肯辛顿公园的一个孩子,你一定知道,靠近桥头的那株栗子树开花要比别的栗子树来得早些,不过你也许没听说过,为什么这株栗子树独领风气之先。这是因为,彼得渴望夏天,吹出了夏天到来的声音,那株离他最近的栗子树,听到这笛声,便信以为真了。
    不过,当彼得坐在岸边神奇无比地吹着笛子时,他有时也会陷入忧思,这时,音乐声也变得忧郁起来。他之所以忧郁完全是因为,尽管他能透过桥洞看到肯辛顿公园,却不能到公园里去。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也不愿意成为一个人,不过,唉!他多么渴望能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耍,而肯辛顿公园又是一个比哪儿都好玩的可爱的地方。鸟儿们给他捎来男孩和女孩怎样玩耍的消息,渴望的眼泪涌上了他的眼眶。
    也许你会奇怪,他为什么不游过去呢?原因是,他不会游泳。他想学会游泳,然而在岛上,除了鸭子,谁也不游泳,而鸭子又笨得出奇。他们倒是想教他,可是他们只会说:“你坐在水上,像这样,然后你蹬脚,像那样。”彼得屡次试着照做,可是每次还没等蹬脚,他就沉下去了。他真正需要知道的是,怎样坐在水上又不沉下去。鸭子却说,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没法解释。偶尔,天鹅游到岛边,彼得情愿把他整天的食物都奉送给他们,来请教他们怎样坐在水上。可是等到他没有食物可赠送时,这些可恶的家伙就朝他发出嘘嘘声,扬长而去了。
    有一回,他的确以为他找到了一条通往公园的路。一个奇怪的物件,像一张被风吹走的报纸,高高地飘扬在岛的上空,随后就往下坠落,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那样翻滚下来。彼得吓得躲藏起来。可是鸟儿们告诉他那只是一只风筝,又告诉他风筝是什么,说那风筝一准是从一个男孩手中挣断了线,飞走了。打那以后,鸟儿们就嘲笑彼得,因为他特喜欢那风筝,连睡觉也要把手放在上面。我觉得这很感人,很美,因为他之所以喜欢那风筝,只因为它曾经属于一个真正的男孩。
    在鸟们看来,这理由不值一提。不过,老的鸟们这时对彼得心怀感激,因为他曾在风疹流行期间护理过一帮幼雏。所以他们就为他表演鸟怎样放风筝。六只鸟,把风筝的线衔在嘴里,拽着风筝起飞。彼得惊讶地看到,风筝随着他们飞了起来,飞得比他们还高。
    彼得高声喊道:“再来一次!”鸟们很有耐心地做了好几次,每次做完,他并不表示感谢,只是喊道:“再来一次!”由此可见,他至今还没完全忘记怎样才是一个男孩。
    末了,彼得那颗勇敢的心里滋生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他请求鸟们再做一次,他抓住风筝的尾端。一百只鸟衔着风筝线,带着依附在风筝上的彼得,起飞了。他心想,一等飞到公园那边,他就落下。可是风筝在空中破裂成碎片,彼得掉进了蛇湖。要不是他抓住了两只恼火的天鹅,命他们把他带到岛上,他就淹死在蛇湖里了。打那以后,鸟们说,再也不帮他干这种疯狂的冒险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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