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妃去世那日,握着我的手,求我不要恨,她说恨一个人太辛苦,不值当。
    我任凭她哭,由着她求,后来开始哆嗦着枯瘦的手骂我,我咬着牙,梗着脖子,硬是不肯点一下头。
    我是个较真的人,对自己较真,对别人也较真,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我不肯糊弄她。
    那个做我父亲的人,他在我母妃眼里是位翩翩的公子,有着精明的头脑顽强的毅力以及至高无上的权力,大概所有女人都爱这样的男人,卑微的守在他身边,祈祷他稀薄的呵护,相信即使他薄情又寡义,自己也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可是通常来说,谁都不会是那个例外。
    我唤她一声母妃,已是对她最大的慰藉,毕竟她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妾室。
    她大概想着生个儿子提提自己的地位,结果却是个长得像她的闺女,于是对自己的人生更加心灰意冷,每日郁郁寡欢,及至被污蔑至死。
    即使在她活着的时候,我与她也没有多大的情分,我大多数时间都跟着奶妈住在侧房,每天早上会被带过去给她请个安,那时我竟觉得有个母妃是件颇为麻烦的事。
    所以我这样比铁还硬的的性格,伤人伤己,越是和我亲近,越是被伤的体无完肤。幸而我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
    在我一万岁上,我父亲看上了个小妖精,叫慈煌。那姑娘本是根胡萝卜,在天君的菜碟子里待了一晚,正赶上天君借天地斗和之力修法,她便吸得了些灵气,成了精。
    盘中之物尤其懂得生存不易世事艰难,便使尽法子取悦天君,争得一袭恩宠荣华。
    一个月前,天君便向四海八荒发了帖子,给他的小小妾做个寿辰。
    我母妃气的一口血吐出来,把手里的绣花枕头撕得粉碎,她骂道:“一条胡萝卜而已,何时有寿辰了?”
    我懒懒的请了安出去,心里却想:“有没有寿辰,还不是天君说了算?有这个本事编排别人,还不如怨自己当年鬼迷心窍好端端的神仙不做,跑来给人家做小老婆。”
    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出口的,母妃身子弱得很,若是把她气得晕了过去,我罪过就大了。况且她不晓得正宫娘娘比她大度得很,为了慈煌的寿辰不分昼夜的张罗,还特意费了一个月的功夫编排了一支舞,而我便是那领舞。据说天君听了正宫如此贤惠体贴,心中甚慰。
    这支舞的名字叫飞天,讲的是一个凡间女子忍辱负重克己修行终于得道升仙的故事。
    若在平时跳跳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放在慈煌面前跳,便有了另一番意味。毕竟她的过去是条小萝卜,靠着狐媚手段升了仙格,她一直对此讳莫如深,但凡有人不小心提及了她的过去,她是要翻脸的。
    天后此举甚为高明,做足了面子上的事,又存着心的寒碜她一下,还让她只得忍气吞声笑着道声姐妹情深。
    虽然天后平日里对我既不亲近也不冷淡,但我是愿意高看她一眼的。因为她是个聪明人,能下手的时候便下死手,不能下手的时候就一笑而过,不像我的母妃,拿不起又放不下,整日里哭哭啼啼跟自己较劲。
    天后让我去领舞,我是存了个心眼的,生怕她从中使个什么诈,让我平白无故做了她的炮灰。毕竟我在这宫里平平安安的长这么大,绝不是因为我那个软弱的娘庇护的有多好。这一步步走过来,我走的很辛苦。
    我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自己辛苦,包括后来的离络。
    可我知道,即使我不说,他也是明白的。
    那天来赴宴的都是小辈,据说那些资格老些的神魔接了天君的帖子都有些为难,若是来赴宴觉得为着个小萝卜精着实辱没了自己的身份,若是不来赴宴又怕和天君间生了嫌隙。于是两相折中,大多派了自己的小辈来赴宴。
    我出场的时候,听见喧闹的宾客立时安静下来。那些有身份的年轻人齐齐的望着我,有涵养的多是屏气凝神,几个张狂些的,则是张大了嘴,留下哈喇子……
    我自小知道自己生的一副好相貌,五官的轮廓大致随了我的母妃,清清浅浅比水更柔,可那双眸子却又像我父亲,深暗的,幽幽望不见底。唇色如桃,纤眉如黛,身姿曼妙,瘦的恰到好处。今儿个早上,天庭里的制衣师来给我试衣裳,她禁不住发声:“能把九紫七玄衣穿出这种风味的,这三界之中怕是只有你一人了。即使是天后年轻时……”她忽觉失言,便匆忙住了口。
    九紫七玄衣是上古嫘祖所制,由九种深浅不一的紫色和七种玄色金丝织成,很是珍贵。天后只在大婚那日穿过一次,后来养在仙池里滋养,从不敢再轻易拿出来。
    今日她竟让人拿了来给我,我心里着实有些不安,行事便更加谨些。
    我嘴角勾着一抹浅笑,盈盈扫过一众人的脸,慈煌看我的眼里满是怨气,大概是怪我抢了她的风头。她高不高兴我全不在意,在这天庭里,今日恩宠加深,明日弃之如敝履的女子实在太多,我也在乎不过来。我看到在为鬼君备下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少年,白丝长袍坠地,黑发梳的纹丝不乱,一张轮廓稍深的脸像一点一点从冰山里雕出来的,笼罩着薄薄的寒气。我心里微微诧异,这个人好看是好看,可是似乎已把“生人勿近”四个大字□□裸的写在脸上般如此不通世故,是要吃亏的。可是还是由衷觉得这是个有勇气的年轻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离络,没有发生什么一见钟情。
    我是个冷心冷血的人,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桥段,平日里也经常见到相貌好的神仙,可是就像看一朵花,开了落了,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我之所以愿意和少绾做朋友,我想,大概是她让我相信了这世上就是有比烈火还要狂热的爱恋,让我相信对于一些重要的人可以不计较付出与得到甚至生死。她让我觉得“活着”不是件太乏味的事。
    我习惯于把别人喜欢的样子给别人看,所以那段舞跳下来,我始终笑得恰到好处,让每一个在坐的少年都不曾觉得自己被冷落,除了离络。
    离络不需要我的眷顾。
    天君抬头喝了彩,众小生才想起自个该礼节性的鼓掌。
    慈煌硬着头皮站起来向天后道谢,却还是在看向我的时候白眼看青天。
    天后笑的雍容大度,称赞慈煌贤惠可人,皇上慧眼识珠,却在看向我的时候神情似乎变了一变,旋即和善如初她说:“天君有所不知,为了跳好此舞,我们小织笼可是日日练夜夜练,往前三千年,往后三千年,怕是再没有人能把飞天舞跳的这样好了,她费了这么多心思,无非是搏慈煌妹妹今日一笑呢。”
    慈煌笑得很牵强:“小织笼费心了。”
    天后吩咐我道:“小织笼,还不快快敬你母妃一杯酒,这可是我们天家和乐融融最好的时候。”
    天君听了甚是满意,周围一众小生们也开始交口称赞天君治家有方,天界楷模。
    我心里哂笑:“回去也让你们爹爹去当当楷模,娶上个三妻四妾辣椒茄子,看你们还要不要这么睁眼说瞎话。”
    我从侍女手里接过酒杯,款款走了十二步台阶登上大殿,在这十二步里,我保持着恭敬的微笑,却暗地里仔仔细细检查了杯子和酒有无剧毒,在最终把酒递到慈煌手里之前才放下心来,确实没毒,许是我多虑了。
    我俯下身子,双手托起酒杯,笑的恭敬而和顺,我道:“恭祝母妃福寿永随!”
    慈煌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一只手接过了杯子。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自己终于还是被天后当了炮灰……
    慈煌的手上戴着紫铭玉做成的精致护甲,而那酒杯的底部,已在我的九紫七玄衣上粘上了金丝,紫铭玉与金丝相克,一遇酒气便愈加炽烈,慈煌还未来得及尖叫,火便从她的指尖烧至她的全身,转瞬变成一条枯萎的萝卜。
    在坐的后生们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天后噗通一声跪在惊魂未定的天君面前哭泣道:“都是臣妾的错,错信了不该信的人,昨日,小织笼向我来求借九紫七玄衣,我本是有点不舍,可是想着她精心排练此舞是为了慈煌妹妹,更是为了天君一笑,便也忍痛割爱了。却不曾想,不曾想她设下这样的陷阱来害妹妹的性命……这小小年纪竟是这般毒蝎心肠……臣妾……呜呜……”她开始掩面哭泣。
    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倒是不用再伏着身子讨好别人,于是我低头理了理自己身上的九紫七玄衣,自顾自的站起来。我好笑的听着那些年轻人低声地议论,无非是惋惜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竟干出这样残忍的事来,真是造孽之类的。及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关进了大牢,我也是一个字未辩解。
    第三天,来天牢里探我的竟是离络。那时他一万五千岁,大多数时间跟着女娲待在昆仑墟,偶然回家探望重病的鬼君父亲,却赶巧被派了来参加慈煌的寿辰,然后遇上了这么一出戏。
    他当时还未做司律,却已经跟在女娲身边处理些琐事,天庭里大大小小的神仙便也算卖他一个面子。他来牢里探我,也是天君老人家点了头的。
    他看着我平淡的样子似乎颇感兴趣,却还是铁打的冰块脸问我:“你那日为何一句话都不曾辩解呢?”
    我淡淡的道:“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他许是以为我承认下毒的事是自己做的,微微皱了眉,语气里有一丝浅浅的愠怒:“你若是这般忍气吞声,权当我看错了人罢!”
    我为他没来由的生气微觉诧异,毕竟除了慈煌寿辰上的一面之缘,他对我一无所知,而他也绝不像一个愿意多管闲事的人。因为好奇,我才解释道:“我说我错了,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而是我疏忽大意了,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成想在阴沟里翻了船。既然如此,我便认栽,所有的人都习惯锦上添花,我便不指望有人来雪中送炭。”
    他直直的盯着我,缄默不语,许久,伸手招了下牢头,像是要说什么,却动了动嘴唇没发声,挺直了背影往牢房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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