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为和谐三界愈来愈剑拔弩张的关系,遂创立水学堂,召集三界有名有姓有脸儿的大族子弟去入学,我爹爹听了庆姜他爹的一阵煽风点火,便急不可耐的将我送去了。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凡事低调,莫要给他惹事生非。我负气不发一言,只听见奉行背着我的零食忧心忡忡的嘟囔:“这小祖宗若是晓得低调,我就变成一只丑麻雀。”我心里鄙夷,这话说的仿佛他不是只麻雀似的。
    我爹爹是魔尊府之主,这个职位听起来倒是可以唬唬人,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魔君之位传到我爹爹手里时已无多大实权,平日里爹爹也接几个帮人牵牵红线的副业。大多数时候他则是眯着一双醉里桃花眼,着了一身泛白的素色袍子,及拉着鞋子在院子里要么喝酒要么下棋要么蒙头大睡,有时候实在闷得不行也去天上逛逛戏园子。总而言之,他这魔君做的很是清闲。
    去水学堂这一路上,奉行比我还要兴奋,他把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八荒子弟的奇闻逸事啰嗦个没完,尤其提到一个叫墨渊的。我沉浸在自己要将要被夫子管束的悲伤里不能自拔,实在无心八卦旁人的英勇事迹,几次打断他仍不奏效,最后我只得到道一声:“奉行,你看,树上有只丑丑的灰麻雀。”他立时恨恨的看着我,闭了嘴。作为一只麻雀的过往一直是他的心头刺……
    其实但凡活在这世上,谁心头又没扎过几根刺,有的留几滴血便罢了,有的则是深深嵌进肉里,连碰也碰不得。
    那日我站在水学堂门口,紧紧的扒着门框,任奉行使了全身的力气也拉不进去。
    奉行急的满头满脸的汗,一口一个姑奶奶的叫我。他说这魔族的脸面真是被我一朝丢尽了,若是让三界的子弟传出去,魔尊那里非得大怒不可。
    围着我的人越来越多,我依然负隅顽抗,我自小便懂得:在交战双方实力旗鼓相当得条件下,脸皮厚的才能赢。奉行终于有些自暴自弃,他气喘吁吁的流起泪来,念道:“若是庆姜小爷在这里,何必用得着我受这份难堪……”忽然他的蓄着泪水得眼睛一亮,对着我身后期期艾艾道:“侠士快助我一助,帮我把这小祖宗拉进学堂里来,催人向学可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情呵。”
    我还没来得及回嘴,便感到自己屁股上狠狠的着了力,然后……我就飞进来学堂……
    奉行被我砸在身下,许是好半天没缓过气来,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弱弱的□□来。
    我在他的□□声里,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方才,我被人一脚踹进了学堂……我摸了摸自己的的屁股,犹是不敢相信,神怨鬼怒的魔尊之女少绾—竟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踹了屁股……
    我从依旧□□着的奉行身上爬起来,暗暗攥紧了拳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伤心事小,伤身为大。
    可是待我回转身去,看了那张脸,却是不动了。
    那人周身白衣,墨发如锻,他神情不似魔族任何一个美男子,更不似任何一个自诩正统的神仙,一派疏懒邪狂,嘴角衔着丝恣意,贵气十足,却又是绝对的接地气。他混在地痞无赖里你不会觉得唐突,他靠在至尊宝殿上却更是在情理之中。仿佛下一刻,他出了这大门便在人海里寻不见,可是他想让你看见时,在万千人群里,单单是看那个背影,你也敢赌上自己的脑袋说:“那就是他。”
    其实我自小身边不缺美男,像男人的女人,像女人的男人,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的,连见了倾国倾城的小凤凰折颜我也没动过心。可是这个男子,却很是不同。
    我这样对奉行说的时候,奉行干咳了两声道:“小祖宗,人家墨渊是父神之子,三千岁上即打败伏虎兽、拔了琉璃旗,成了这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您三千岁的时候可是还骑在魔尊脖子上流着哈喇子要糖葫芦吃呢!”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愈加感到随在我这样不争气的主子身边是对他身份的辱没,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哀伤来。
    若是旁人觉得跟在我身边有失颜面我定是不依的,可是奉行如此吃里扒外的态度我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过了。并不是他的地位有多高,实在是我自个儿不争气,被人拿住了不少短处。
    当年他就是只灰不溜秋的小麻雀,因为偷吃我爹爹碗里肉渣被逮了个正着,他见我爹爹威猛,甜言蜜语对着我爹爹一阵吹捧,我爹爹向来不经夸的,被他吹的晕头转向,真以为自己是救世济人、慈悲为怀的活菩萨,便一时激动把他留在了魔尊府。
    可是话又说回来,奉行虽没什么骨气与正气,却极会笼络人心。人心是门大学问,学好了它,总能沾些不大不小的光。所以这些年多亏了奉行忍辱负重替我伏低做小,才使我惹得那些祸端悄无声息的平息下去。
    要说起那时的我,也的确是个不顶事的。长了一张妖妖艳艳的锥子桃花脸,看着精明,脑袋里却糊涂的很。除了爱吃糖葫芦儿,我爹爹一直没发掘出我有什么其他的天赋。
    我爹爹虽长着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皮囊,却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因为这个,他总觉得无形中低了那个木头脸天君一截,心里憋闷的很。俗话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他心心念念把我培养成墨渊那么有学识的人,也能让他在这三界里张张脸。
    那时我只闻得墨渊的名字,却还不曾见过他的真人,他被传颂为我们这一代里的楷模,要模样有模样要本事有本事。
    于是,每个晌午我刚睡了两个时辰,就被爹爹按在桃花树下那张小石凳子上学习琴棋书画。
    知女莫若父,我爹爹总是左手举着一根糖葫芦儿,右手温和的摸着我的头说:“读完这一页就吃一颗。”
    我把手指头含在嘴里,流着哈喇子盯着爹爹手里的糖葫芦儿眼睛滴溜溜的转。
    爹爹把我的脑袋一转,让我看那串不知道为什么画的奇形怪状的符号,边说:“跟你老子念,关关肚兜……”。其实他也不认得那些鬼画符,只是全凭自己瞎琢磨,有对的有错的,错的大概比对的多。
    我用一只眼角偷瞄着糖葫芦儿朗声念道:“跟你老子念,关……”。
    爹爹叹口气,把冰糖葫芦一点点的从竹签上取下来,把种子去了喂到我嘴里。
    我每次吃的津津有味,爹爹一脸苦大仇深。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爹爹却不肯信这个邪。
    后来我入了水学堂,在七万七千岁上终于认全了簿子上的字,我爹爹每天兴高采烈地提着酒去串门,遇见个虾兵蟹将就死命拦住人家讲述他闺女是神童的传奇事迹。尽管水学堂里墨渊、东华、折颜、庆姜他们,早在会叫爹妈之前就能把十本册子倒背如流……
    再后来,墨渊背靠着紫星海边的礁石,一字一句的把册子上的话读给我听,我才知道,那一串串奇奇怪怪的符号,出自他的口,便美得不像话。而我那背了几万年的“关关肚兜”原是“关关雎鸠”。
    其实我除了上房揭瓦偷吃糖葫芦儿也有比同般大的孩子高出好几截的体魄和狠劲。可是爹爹不许我学那些个打打杀杀,一再强调我是个淑女。所以到了五万岁上,我还没有一个拿的出手的特长。相比自小一块长大的庆姜、折颜和东华,我显得着实普通。
    我看着那人晃神,任由墨渊身后得东华我身后得奉行笑弯了腰。
    那人却是一脸的坦诚,微笑着问我:“姑娘可还好?”
    我慌忙作了个不伦不类得揖,道:“好的很,好得很,多谢侠士出手相助。”我忍着屁股上火烧火燎得疼痛,想着待会儿要把奉行变回那只丑麻雀。
    后来折颜戏谑我:“那时你眼里那些烂桃花,每一片花瓣上都画着没穿衣服的墨渊。”
    后来我也晓得了那临门一脚实则是东华“助我”,便一瘸一拐得追着东华跑,东华轻巧的躲开道:“我可记得当日你对我感念得很呢。”
    自从我见了墨渊,我就成日里盼着上学,我一路跑,奉行一路追。
    即使到了休学日,我也七绕八绕到天上去想着偶遇墨渊一面。奉行往往在我身后愤愤的喊:“五万岁了还不好好读书写字,魔君回来若是问起你,可甭想我会替你隐瞒!”
    我脚步停也不停,心里想着墨渊得花容月貌,步子愈加急促。如今我和奉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若是被我爹爹处罚了,他怎么着也得落个渎职的罪名,聪明如他,又怎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他不同于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神仙。”很长一段时间,因着词语的匮乏也因着我那一想到他便哆嗦个不停的小心脏我只能这样形容他。
    小织笼那时也才六万岁,却已是有了遗世独立的了然心态。据说凡间标榜一个孩子七岁让梨八岁温席,对于小织笼来说,那都真的不叫事儿,据她自己说,她从娘胎里爬出来干的第一件事便是从人群里找出了他的爹,咯咯的笑了。虽然我怎么想那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与众不同的神仙。我勉为其难称她一句神仙,毕竟,作为一个被除了仙籍的私生女加弃儿,我搞不懂她每天都在得意些什么。
    “我不是不同,是顶尖儿。”她每次都淡淡的纠正我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聪明人更是互相瞧不上的,所以当我说起那个男子很是不同时,她挑着眉毛看了我很长的时间,问道:“比我还不同?”
    我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她那天便更加毫不犹豫的把我藏了三个月没舍得吃的如意糕喂了天狗,连带着墨渊她也再不肯多看一眼。
    可是只要我中意,必然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的,更何况是小织笼这种眼光奇差的。
    而在爹爹看来,墨渊亦是不同的,而他口中的这不同之处,我想了想,大概是他带来的酒是独一份的桃花酿。要说起酿酒,十里八荒的谁不知道,才区区七万岁的折颜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了。只是折颜性格看似柔和,实则乖戾,他心情若是不好了,三千年也不肯出一壶酒。墨渊拿折颜的酒来借花献佛,这得是天大的交情。
    我自认与折颜称得上是朋友,他对我却远没有对墨渊大方,我日日为了桃花酿去找他凑近乎,他却只肯让我用筷子蘸上一滴在舌头上尝一尝。从这方面来看,他这个朋友做的委实不地道,按我一贯的性子早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他除了不肯让我喝他的桃花酿,别的方面倒是对我大方的很。有次我想踢毽子,他还眼泪汪汪的拔了自己最漂亮的几根凤凰羽毛送给我。尽管那是我在他耳边聒噪了半个月,他头痛难忍才给我的,我却还是觉得这个朋友是有可取之处的。
    奉行说我交朋友一贯是不讲什么原则的,我白他一眼道:“谁说我没有原则?吃的好、玩的爽就是原则。比如小织笼,那样一个无趣的人,我是无论如何不想与她做朋友的。”
    奉行撇撇嘴没说话。
    我只得自己圆场:“我是说就算她有那么一点儿想和我做朋友的话,我也不打算与他做朋友……”我这话说的很是心虚,因为我猜想,小织笼并不打算与我做朋友。
    墨渊来找爹爹喝酒那日,我为着在墨渊面前多闪几眼,便来回送了四五趟果子,翘着兰花指给她和我爹爹满了十几次的酒。
    只是每次来,他们杯子里的酒都没怎么见少,我暗地里着急爹爹喝的太慢,一心急便洒了他满袍子的酒。
    我爹爹看了眼他袍子上的酒渍,奇怪道:“你今儿个未免太勤快了些。”
    我眼睛盯着墨渊笑的春暖花开,话却是对爹爹说的:“爹爹这是怎么说话呢,你闺女平素里也没偷过懒呀,你那白袍子上的补丁还不是我缝上去的?”。
    墨渊颇为玩味的看我一眼,接过我手里的杯子徐徐的喝,那恬淡高雅的样子让我移不开眼。  爹爹叹口气道:“是,顶着个窟窿我倒也能凑合穿上大半年,自从你给我歪歪扭扭缝上那块大花补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穿了。”
    我看见墨渊微微勾起的嘴角,心里一丝惶恐,爹爹若是揭我的老底,我就是脸皮再厚也不能在墨渊跟前转悠了。
    我把手里的酒壶往他身上一撒,惊叫道:“呦,爹爹,又不小心洒了你的袍子。”
    我快走了两步进了房,听见爹爹弄的咚咚的杂乱声响。心里想着,爹爹你且忍忍,您自己也说过“女大不中留”。我从窗户里露了半个脑袋去瞧,墨渊也正微微挑着眉毛笑着看过来。
    我的心便立时跳乱了节奏。
    少女怀春,原是比桃树抽芽还快的事。
    只是说起怀春,就不得不提庆姜——我那折在萌芽中的花骨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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