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用别人的命来换取自己存活的可能性这一件事,顾怀心里实在没有什么罪恶感。
    那些吏员留在那里,结局无非也就是被围上来的黑影解决掉,跑进密林,也许还能再挣扎些时间,而让他们吸引些目光以便自己跑向相反的方向,实在是顺带的事。
    冲进密林的间隙,顾怀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样,结合之前在山寨里待过一段时间的经验来看,这些山贼实在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明明是埋伏的那一方,有些人的脸上还带着些畏缩表情,老弱病残的比例很高,武器也参差不齐,大呼小叫之间也没有什么纪律,跟他当初带下山打劫的那一批实在没办法比...
    这么看来山贼里应该有个厉害角色,胆子大到敢带着这帮乌合之众对士卒环绕的马车下车,也能制定战术让一批山贼带着弓进密林压制以此造成杀伤和分散士卒注意力。
    这么一看那十几个士卒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枝叶扑打着身体,顾怀踏进密林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两道黑影追着自己过来了。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又扫了一眼马车和篝火附近的士卒,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而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箭雨的压制已经停了,密林里的山贼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像狼群一样扑向全副武装的士卒。
    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他们下定了决心,今晚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脸色铁青的李易还在指挥,虽然士卒在箭雨下有所减员,但此刻人心明显还能维系,有几个士卒还被同袍的血激发了凶性,竖起长矛列阵迎了上去。
    这场山贼和官兵的战斗在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山贼们知道自己既然动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而士卒们更不可能和一帮山贼讨价还价。
    终究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士卒,年纪尚轻更是勇敢,虽然有些慌乱,而且人数不多,但结成阵形后还是像溪流中的顽石一样挡住了人潮,山道旁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割开喉咙,矛锋捅进胸膛,鲜血从双方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地。
    而后面围上来的人也已经赶到了。
    感觉到腹背受敌,十余名士卒结成的军阵明显出现了混乱,负责指挥的李易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分割出来追向密林的身影,做了决定。
    不能再等了!这些红了眼的山贼根本杀不完,他们就是要把自己这帮人耗死在这里!
    “且战且退,分散突围!”李易拔出佩刀,狠狠砍进扑上来的男人的脖颈,“有活着的直接去丘城,引兵为同袍报仇!”
    ……
    厮杀声逐渐小了下去,在密林间穿梭的顾怀避开一根带刺的荆棘,沉默地前行着。
    方向应该没有错,不可能再走官道,自然就要想办法绕回山道口,这个时候回头杀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不想走漏任何风声的山贼围上。
    某种熟悉的生存的压力又回到了这副身体里,顾怀舔了舔嘴唇,掌心与黄杨木硬弓之间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一支羽箭钉在了他身旁的树上,顾怀起身跃起取下还在颤抖的箭,拈弓搭箭转身松弦一气呵成,看也不看黑暗处是否有身影倒下,便再次更改了方向。
    追过来的山贼越来越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要么是后面的厮杀有了结果,要么是其余逃进密林的人都已经送了命--这意味着他不能浪费每一支箭,在逃命的时候,远程武器能带来不被包围的安全感。
    在苏州城的这些日子,尤其是从山上逃出来,在决定要做某些事情以后,他就坚持每天去书院前练上一个时辰的刀,没有章法,很多时候只是感受着身体肌肉被刀锋带动的感觉,但就像当初那个老猎人说的一样,为了避免猎物临死前的一扑,保命的手段总是越多越好的。
    而他用得最好的,其实是弓。
    大概可以归结为某种天赋,拈弓搭箭的时候顾怀总感觉这个世界慢了下来,风向引力乃至于羽箭自身带来的重力影响,都随着一支一支羽箭射出去养成了一种不用去计算自然就可以得到结果的习惯。
    这才是他和莫莫能在山里活下来的最大依仗--过去这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动物死在了他松弦的一瞬间。
    下一秒顾怀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今天要杀的并不是动物,动物是不会围猎的。
    “你确实是这边?”
    “老四说的,他瞅见往这边跑了,外面放了哨,肯定没跑出去!”
    “你带两个人往那边搜,大当家的说了,这次一个也不许放跑!要是漏了消息,当心官兵来把山寨给平了!”
    被安排到的光头男人有些怨气,马车那边说不定已经在分好东西了,他却要钻林子找人...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大当家的说了,他得了消息,最近官兵的粮饷要从仓山过,谁知道那士卒看守的马车里是不是白花花的银子?真等他剁了那些逃跑的吏员再回去,说不定连汤汤水水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的怨气越发大了起来,提刀砍着身前的荆棘野草,像是要一刀砍死那个还没被找到的人影。
    这帮他娘的读书人跑什么跑?安安心心等死不行么?刚才有个吏员被他追上,还没动刀就吓得尿了裤子,说自己是苏州城里哪家哪户的子弟--真是搞笑,难道不知道他李老四当年就是被隔壁的富户挤兑得要上山落草?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帮子有钱人。
    所以干脆利落地像杀鸡一样送他上了西天。
    锋利的刀砍碎野草,李老四百无聊赖地想着今晚该吃点什么打打牙祭,却没发现一道身影面无表情地蹲在一旁的树下,轻轻地解着背上的柴刀。
    “你好。”顾怀轻声说。
    然后李老四就在疼痛感涌上来之前听见了自己右脖血彪出来的声音。
    像是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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