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通判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笑道:“二位俱是名家,看看这幅书法如何,且来品评品评。”
    邓肃接过了扇子,仔细看罢,抚掌赞道:“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逾矩,如冠剑大人,议于庙堂之上,果然冠绝古今,鲜有俦匹。”
    宋通判喜道:“邓学士果然了得。可知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邓肃尚未回答,李纲已冷冷地道:“字如其人,不是那沐猴而冠的蔡京,还能是谁?”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那三个官吏皆是蔡京的爪牙,岂能容他如此猖狂?孔主簿第一个按捺不住,挥手唤小二取来笔墨,冷然道:“素闻李大人才高八斗,诗文功夫了得,还请挥毫泼墨,让我等一开眼界。”他见李纲脸皮赤红,双眼迷离,已有七分醉了,便出此难题,存心让他出丑。
    邓肃此时也有六七分醉了,闻言便道:“伯纪兄醉意惺忪,如何还能拿得住笔?便由在下献丑吧,写得不好,三位莫要见笑。”
    当下在一旁空桌上铺好了纸,选一支大号狼毫,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摇头晃脑,朗吟道:
    “踪迹生平半九区,醉倒时得蛾眉扶。
    连年兵火四方沸,一饱鸡豚半月无。
    住世今非孔北海,分司自到宾头卢。
    卷帘月色招人醉,三百青铜径自沽。”
    邓肃写罢了诗,把笔丢在桌上,直溅得墨汁淋漓,满身都是。他哈哈大笑道:“诗名‘自嘲’,献丑献丑!”
    卫、孔二人望着这首诗,一时不明其意,但为了显得学识了得,仍是连连叫好。
    婉晴低声道:“邓学士也喝醉了。这诗若是落入小人手里,只恐不妙。”
    凌钦霜道:“怎么?”
    婉晴道:“反诗无疑。”
    凌钦霜再问时,婉晴只笑笑不语。
    却听宋通判阴阳怪气地道:“邓学士大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李大人与邓学士齐名,总也得一展绝艺,好让我们这些粗人心悦诚服才好啊。”
    邓肃道:“伯纪兄醉了,我看也便罢了。”
    宋通判摆手笑道:“李太白斗酒诗百篇,李大人只喝了这点酒,又岂能辱没了本家?”
    李纲斜着一双醉眼,叫道:“谁说我醉了?干了!” 举酒连尽三盅,不一时酒意涌将上来,蓦地拔剑出鞘,登时光芒四射。三吏一时惊诧不已,惊呼着倒退几步,不知其意欲何为。
    李纲除了峨冠,往地下一掷,弹剑笑道:“何日重挥三尺剑,诛尽奸邪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首祭龙泉!”
    剑锋蘸墨,长袖飞舞,便在栏边的白墙上写了起来,口中长吟道:
    “老饕嗜酒若鸱夷。拣珠玑,自蒸炊。篘尽云腴,浮蚁在瑶卮。有客相过同一醉,无客至,独中之。麹生风味有谁知。豁心脾,展愁眉。玉颊红潮,还似少年时。醉倒不知天地大,浑忘却,是和非。”但见这首《江城子》词字字精神饱满,龙飞凤舞,恍如破壁而去。
    李纲写罢,自顾看了几眼,不由得大喜大笑。倚栏又饮数杯,临风望月,蓦地感恨伤怀,潸然泪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而长啸一声,还剑收鞘,更不理会众人,一步一跌,独自走下了楼去。邓肃见状,连忙拱手向三吏告辞,跌撞相随而去。
    霜晴二人见了,更不待三吏回过神,也双双跃窗而出,离了风月斋。
    空街寂寥,冷月无声,远处梆子声声,随风飘来。遥遥见得李邓二人彼此搀扶,踏歌而行。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在唱些什么,更声歌声交织飘荡,悠悠散去。两道长长的影子隐没转角暗处,空街而复沉寂。
    霜晴二人趁着月色,转回客栈。
    凌钦霜问:“现今去哪里?”
    婉晴道:“自然是去救铁大人了。”
    凌钦霜迟疑道:“劫牢么?只怕有违铁大人之愿。”
    婉晴笑道:“谁说去劫牢了,咱们去闯衙门!铁大人既然不肯越狱,便只有好言相劝知州大人判他无罪了。”
    二人当下蒙了脸,径向州府衙门奔来。尚未及近,忽见远处屋顶黑影一晃,有人一掠而过,月光之下看得真切,竟是尤隆。
    霜晴二人互视一眼,均是一般心思:“此人重伤之下,如何竟能越狱?”当即展开轻功,尾随他而去。
    追至城墙边,却见尤隆甩了绳索,把住城沿,缘绳而上。他双手尽断,此时头下脚上,以腿为手,虽然不易,身法却仍是颇为迅捷。 霜晴二人惊诧之余,更增好奇,不知他意欲何为,也随之越城而出。
    三人一前两后,向北疾奔了十余里,到得一座小山冈,黑压压的密林深处,隐约可见一灯如豆,飘忽不定。
    遥见尤隆入林,二人闪身而入。将近灯火之时,已见一间茅舍。二人悄声迫近,忽听内中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爹爹么……”声音甚是虚弱。
    二人一惊之下,却听尤隆哑着嗓子道:“兰儿莫怕,是爹爹,是爹爹。”
    尤隆平素凶狠残忍,说话亦冷言冷语,但这话却说得极尽温和,二人听了,心头都是一颤。
    却听那小女孩轻声道:“爹爹,兰儿饿,兰儿饿……”
    尤隆轻叹道:“家里的米都吃光了,可是便算有剩的,爹爹也不会做……”声音凄苦之极。
    兰儿叫道:“我要妈妈,要吃妈妈做的粥……”
    舍内沉寂许久,却听尤隆哽咽道:“爹爹跟你说了,她们都去了……”
    兰儿叫道:“爹爹骗人,兰儿不依,兰儿不依……”
    尤隆叹息声中,兰儿又道:“妈妈可是不要兰儿了么?”
    尤隆道:“怎么会呢?待会儿兰儿便能见到妈妈了。”
    兰儿忽地嘤嘤哭了起来,道:“兰儿饿,要吃树皮粥……”哭声有若梦魇,暗夜之中听来,颇为惊心。林中数只寒鸦忽然惊起,咿咿呀呀叫得人心凄欲碎。
    尤隆柔声哄道:“兰儿别哭。树皮怎么能吃呢?”
    兰儿哭道:“树皮粥,苦苦的。”
    尤隆“嗯”了一声,却不作声,过了良久才道:“来,爹爹抱抱!”
    兰儿哭道:“爹爹不好!不要爹爹抱!”
    尤隆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是啊,爹爹不好。爹爹只顾在外面杀人,从没把你们娘俩放在心上。到头来,至亲至爱相继弃世,如今更是连自己的女儿都养不活。唉,爹爹实是这世上最无用之人……”说着说着,凄声惨笑,倏尔化作低哑呜咽。
    兰儿呜呜哭了一阵,道:“爹爹,你别哭啊,兰儿听话。可……可兰儿饿得紧呢……”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尤隆道:“那就睡吧,睡了便不饿了。”
    兰儿道:“妈妈在时,会给我说故事,爹爹也说一个,好么?”
    尤隆叹道:“爹爹的故事不好听……”
    兰儿抽抽嗒嗒,过了一会儿,料是已然睡去,再无声息。
    霜晴二人听得这对父女的对白,心中均不胜酸楚,忽听尤隆沉声喝道:“外面是谁?”
    二人闻言,正欲长身而起,林外脚步踏踏,一个声音已冷笑道:“姓尤的,你果然在这里!”
    霜晴二人闻声,急伏暗处,但觉一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舍外已多了五人。这五人面向月光,凌钦霜看得分明,一个是西夏将军李征南,一个是大理公子段和平,他身后便是许义、严之鹤、成思空三大护卫。
    嘎吱一声,柴扉中开,尤隆倚在门首,冷然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李征南寒声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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