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春节后回家探亲的师傅们陆续回来,可能是厂里的工作轻松吧?很多人不约而同地带了家属子女来,单身楼里十来岁孩子的多起来。小包认识的就来了好几个,很快就成了伙伴。孙献玉的长子孙强、倪文乙儿子倪涛、黄泽信的女儿黄丽是跟妈妈一路来的,还有几个新伙伴,本地的季师傅的儿子季小纪,新蔡县的梁群山师傅的女儿梁露、江汉那边的张师傅的双生女儿张莉莉、张玲玲,还有个洪湖的洪师傅的小不点小军,只有六岁。
    除了小朋友,小包也认识几个大朋友,一个是爸爸的师傅杨国忠和他的儿子杨志,两个同名历史传奇人名。爸爸在星期天带小包去了师傅家一趟,见到高中即将毕业的杨志,很是朝气蓬勃的青年;另一个是同宿舍同单元的蔡叔叔,上海人,三十多岁,是一冶的技术工程师,妻子是武钢工程技术学校的讲师,两个人还没有分配住房,据说结婚都是在招待所举办的,二人经常在招待所过星期天,这里只是第二据点。还有一个爱练太极的戚师傅,叫戚道芳,是新蔡人,半个老乡。他练气功,是坐着不动的那种,叫冥想,也叫悟道,小包看他经常就坐着睡着了。同室里还有一个叫陈居德的叔叔,也是新蔡人,他爱逮鱼,一到休息日,就提着提包出去,夜不归宿。
    另一个单元的一个叔叔是个小伙子,叫李前威,20多岁,才毕业分配来的,他可能正在追女生,整天洗衣服和白色运动鞋,挂在窗外晾晒。他的房间不是客厅,外面没有阳台,上面就没有遮挡。小包同学和伙伴在楼顶玩耍,有尿了,比着往楼下尿尿,结果尿到四楼的衣服上了。小纪耳尖,听到有人在叫,把腿就跑从另一栋楼的楼梯下去了。小包反应慢了半拍,被打篮球的李前威抓住了。拎着衣服领子就下楼找包爸去了。不料,包爸没下班,看小李子气咻咻的,小包试着喊:“李大哥,对不起!我没看见!”见没反应,又说:“李叔叔!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的衣服!”看还是不行,就又说:“李大叔!李大爷!别告诉我爸爸行不行!耳朵会疼的!”
    小李终于忍不住了,“行了!行了!再有下次,告到你学校去!”
    小包出门,看到偷听的张莉张玲姐妹,小纪一脸诡笑。几人订立攻守同盟后,刚才的危机烟消云散。
    楼上孩子多了,就有了江湖。
    黄泽信的女儿黄丽十二岁,和同岁的孙强有了绯闻。下班的单身们有了话题,议论纷纷,很快就传到老包耳中,为此,专门喝令小包来盘问。小包一脸懵懂,有事也要装着不知道啊!
    这事的后果是,张罗着给儿子找学校的孙献玉把儿子送回了老家。对于孙强,见到他那一刻,小包立即就知道了他日后的生活轨迹。在老家高中毕业后,抱着投机心理成分,考进武钢下属的一个技校,襄樊的一个什么学院,然后毕业分配进入武钢,奋斗十来年,成了一个销售经理,当时正是三峡工程关键时期,全国钢材紧张,他大胆和人合伙开办个私人公司,搞些地下交易,立即大赚十年,身家几亿,后来听说被查进去了。那时的老包和他没有联系,不知所终。
    黄丽和妈妈也回老家呆着去了。李俊的妈妈找到厂前的一个三产小单位,李俊兄妹就近上学去了。听说李俊进了一间电影院当了学徒。这些事儿对小包的影响是,凡是下午不上课,小包必须去厂里找爸爸。
    自从小包夜魇,大喊大叫,爸爸就搬到对门的一个小房间,小房间里住两个人,那人叫梁群山,新蔡人,不拘言笑。他的十岁女儿梁露,一脸小雀斑,两个羊角辫,很经典的农村女孩。老梁因为黄丽事件,对老包进自己单独住了许久的房间很不满,但房管处的调整他也无可奈何。
    和平大道南边有一条从汉阳那边过来的铁道,每天往返几趟客车,是武钢通勤车,客运对象是公司的上下班的工人。下午两点送中班工人上班,五点送白班工人下班。
    小包就每逢下午不上课那些天和周末,就必须坐通勤到厂里去。
    这时的武钢,虽然建成不到二十年,以小包的眼光看,已是到处显示出一片破败气息。计划经济的效应是,工人工作量太少,人人几乎没有事情干。小包的爸爸所在的单位的大型炼钢厂下面的加热车间。小包从火车下来时,再次回头观看,这列火车十来节,直接停在一片农田之间,没有站台。往西南看去,一片青色袅袅的农田,哪有后来武汉站的影子?
    直接从高高的车门跳下,前后两个红绿灯和一间调度小房子就算是火车站。一条矿渣小路通到厂子的小边门,两边也是农田或者高棚院墙围着的什么厂。说是边门,哪里有门?就是铁丝网围着代替围墙,铁丝网下,里面外面到处都是生锈的火车轱辘,轮船的螺旋桨之类。后来小包才知道,人家那就是产品,要放置一段时间,搞什么预应力静置。
    上一世,小包好奇,问过一个叔叔,那人很热心,说:预应力问题,你还小,不懂的!这一次,小包没有吭声。那个两人多高的螺旋桨小包在红钢城码头那里见过,就在青山造船厂附近。小包在心里想象,在水中转动这么大的螺旋桨,需要多大的机器呢?
    从一片钢铁铸件丛林中走过,穿过一座厂房,那里大堆的钢锭散发着炽热,再越过一股铁道,在一根高大的烟囱下面,就是加热车间的休息室。门前的烟囱下面,一大片灰黄的耐火砖。
    小包进入休息间,这是一个较大的石棉瓦棚子,四周是用换下的防火砖砌墙,中间有许多隔间,外间是个加工操作台,有台钳,台钻,地上有个切割机,一堆乱七八糟的钢管三角钢什么的边角废料。
    里间两个长条凳,一排存衣柜,一个报刊架,上面夹着很多报纸,还有一份《武钢工人》文艺期刊。再往里还有个小隔间是洗澡的地方。外面还有许多房间,都是铁将军把门,那里是主任办公室和会议室,不经常开的。
    新环境里,小包只是新奇了一会儿就没有兴趣了,想去车间看看。包爸就牵着小包的手,进了车间。包爸是干加热的,他管理的这套加热炉设备是引进外国的,据说很先进,喊看上去落满灰尘,显得破败,高大的炉膛从外面就感到炙热,穿着满是污迹工作服的师傅戴着安全帽,手持长长的钢钩子在转悠。小包立马想起五元人民币上的图案来。到处是哐当哐当的声响,管道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还有吊车上的哨声,很噪杂,小包小心翼翼地踏着钢板地面,紧紧跟在爸爸身边,在钢铁丛林里穿行,汗水直滴。
    爸爸带着小包转弯登上一段铁梯子,进入一个相对安静的小玻璃屋。看见有人来,一个师傅站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包认出这是老乡邻居包月伦,按照本家排行,小包叫他二哥。
    二哥镶着一颗金牙,个子不高,长得很富态,也热情人。见小弟来了,从旁边拿出搪瓷缸子,给小包舀来一缸子绿豆汤。解释说:这里温度高,燥人,容易上火,喝点绿豆汤降温的。
    小包这才发现,玻璃屋是建在半空中的,下面是一排排轧辊,一根达到温度的钢锭从加热炉滚落出来,在轧辊跑道上奔跑,就就进入出口,卡进轧孔,呲溜溜,火红柔软的钢锭从模孔里穿过,就变成一根工字钢。另一头的轧辊间出现几个钩子,把工字钢勾到一边冷却,二哥就是操纵这个机器的。
    见小包一直看闪烁着红绿灯的操纵工作台,包二哥很自豪地说,老弟,这是德国进口的全自动化操作机器,你看,现在咱这里才几个人?
    小包心里说,这才那是哪儿啊!电脑程序这个词国内还没有几个人理解吧?但还是很惊叹地附和。看了一会儿,包爸带着小包从另一个小门出来,从空中钢铁通道上越过,从另一头下来。折回走一段距离,进入另一个车间,感情包爸是带自己参观整个炼钢轧钢流程来了。
    这里是炼钢车间,爸爸带小包进了一个小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个师傅正在喝水休息,不认识,小包还是打招呼喊道:叔叔好!两个年轻人很高兴,立马变成了亲切模样,从角落里拿出大瓶汽水打开递过来,对小包说:就坐在那看吧,马上就要出钢了!很好看哦!
    大玻璃外面,一架天车吊着一个巨大的坩埚,向下面什么地方开始倾泻,钢花四溅,很是壮观。小包前世见过这个场面,也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今天重新在现场观看,还是再次被震撼到了。为了表示一下,还卖萌地站到玻璃窗近前,拍手跳了几下,这是对两个叔叔和爸爸的感谢的表现。
    一炉钢水浇完,几个工人换下来休息,帆布工作服直接滴下汗水,小包真正感到工人辛苦。这几个人里,又有一个熟人,孙献玉。小包连忙端着水缸子上前,孙伯伯孙伯伯的大叫,老孙很高兴,和工友介绍包爸,当然也有小包同学。
    一炉钢水浇铸一个大钢锭,像块超宽超长的‘楼板’,‘楼板’在辊道上滚动,经过一道闸门,那是一个大型轧机,把经过的‘楼板’咔嚓咯噔、咔嚓咯噔地剪切成许多大小相似的钢锭,淬火的水流简直和六寸泵的出水量相似,水柱沾到钢锭,立马变成一团蒸汽。
    成型的钢锭在辊道上流淌,像一条条大鱼,外表灰白,其实温度很高,天车大吊车把辊道上的钢锭吊起,滑行到厂房另一端,码好堆放,冷却。那里已经有山高的一片,小包刚来进厂就是从那里走过的。在这里,小包见到姚道德,又是本大队邻居加老乡。姚道德给小包同学介绍一些疑问。小包说,电影上的钢板也是这样的钢锭吗?是不是包二哥那里换成擀面条的机器就轧成薄铁皮?换个细小的眼就能挤出钢丝?
    姚道德的妻子叫包景秀,按照包家排辈,小包叫姑姑。那就自然叫姚道德姑父。这个姑父虽然震惊小包同学的思维跳跃,但还是耐心解释说:咱是大型厂,只做大型型材,铁皮咱不做,不过,道理应该是那样的。
    听到小包问姑父的话的师傅不止一人,他们对小包的想法很是赞扬,说举一反三,这个娃子不简单!
    小包对着经过的几个厂房车间点头掰指头,恍然大悟说:“原来爸爸你把顺序搞颠倒了!你应该先带我去孙伯伯那里看出钢水,第二步到姑父这里看轧钢,第三步到加热炉看,第四步看二哥出型材。”
    小包又卖萌地问姑父:“如果把轧好的钢锭直接送进二哥那里,不就省下加热了吗?起码趁热轧出型材,不也省下燃料吗?”
    刚才那句话是说步骤的,内部术语和名词这么流利出口就叫四五个师傅感兴趣了,后面这句话简直叫几位目瞪口呆。问了包爸,你儿子来多久了?
    姑父说:来红钢城没几天。包爸说:第一次来厂里。
    几人大惊,这也太妖孽了吧?
    四点整,交班后,包爸带小包同学洗澡,换衣服。然后到厂里食堂吃饭。
    厂里食堂比四食堂干净些,在这里,包爸能用上厂里发的一种补助票证——保健票。这是一种内部福利,每个工人每月26张,每张面值两毛五分钱,是一个荤菜补贴。
    包爸有了儿子在单身宿舍,就调班成了长白班。他是长白班,就有人替班,他把保健票给了替班的人一部分,以表感谢。
    今天包爸用一张保健票买了个包菜炒肉,又花了一毛买了个豆腐,小包看了,肉很少,包菜上也有肉味,不错,吃了三两米饭。
    四点半,父子坐上通勤,返回红钢城。天色,还是阳光灿烂。
    小包有大把时间在楼房各个层面乱窜,结识很多老少工人。人家下期,他也能乱说一通,还句句在点子上,很快,师傅们就全都认识了来自河南的小包同学,连带着,不喜欢交往朋友的老包也被人认识。
    最爱玩的还是蔡叔叔床边的那一堆书,床头的书桌上下和床下全都是。有专业的技术书,也有文艺书,还有一些基础性的知识讲座,是大学的专业教科书,还有科普书,像《十万个为什么》《我们也要搞人造地球卫星》之类的。虽然从蔡叔叔这个房间搬走了,小包还是有事没事来找蔡叔叔借书,而且一借就是一摞子。蔡叔叔很好说话,还温馨提示小包:看得懂吗?有什么疑问,咱们一起探讨。
    小包知道,蔡叔叔在五一前后死了。打羽毛球,把羽毛球打到简易棚子上,蔡叔叔上去捡球,压塌了石棉瓦,掉了下去,下面是乱七八糟的钢铁,被钢筋穿胸而过。为此,厂里刚开工的单位继续停工,开展新一轮安全意识学习教育。这回小包同学来了,惨剧还会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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