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看着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的胤礽, 张了张嘴, 最后无奈地笑了一声, 干脆坐到他旁边。
    他顿了顿, 轻声道:“要说从未心动过, 别说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
    胤礽脸上露出那种果然如此的表情,但与此同时, 他对胤禛求情的举动也就愈发好奇了。
    然而胤禛接下来说的话, 却让他错愕到连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失控了。
    “这样说你可能不信,”胤禛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地, 笑容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甚至还带着一丝难过,“但在你对我出手之前,我确实不曾想过参与夺嫡。甚至相较于其他兄弟,我还更希望你能上位。因为认真算起来,也只有你这个从小被当做储君培养, 名正言顺的太子上位了,我的才华抱负才能得到最好的施展。”
    他语气轻轻的,像是一片羽毛, 就那么飘进了太子心里,“我当时很相信你真的坐上皇阿玛的位置后,会重用我,会给我足够好的待遇, 足够施展才华的自由。”
    “一开始,我这个做弟弟确实一心想要辅佐二哥,只希望做一个可以为百姓做实事的贤王。”
    “可惜……”
    胤礽木愣愣地看着胤禛,似乎从未想过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答案。
    胤禛回头,见他眼底有些错愕,也有许多愧疚,不由失笑:“你怎么这个表情?虽然二哥当时对我出手,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开始我也确实因此而对二哥生了许多怨愤,觉得我都没招惹过你,也没招惹过老八,为何你们却非得将我拉入这泥潭。但冷静下来,我却意识到,二哥不相信我这个做弟弟的,其实也很正常。”
    胤礽看着他,眼神忧郁。
    胤禛笑了笑,“二哥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毕竟……”他避开胤礽视线,“毕竟你这些年的遭遇我都看在眼里,我若真的一心为你,也不至于一次也不曾提醒你,眼看着你在其他兄弟的逼迫下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终于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所以胤禛还真不能指责胤礽不够相信他,因为他也确实没有将胤礽真正放在主公的位子上,真正为其着想。
    两人走到如今这一步,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
    比起胤礽对他的愧疚,其实胤禛对胤礽的愧疚还要更深。胤礽以前并不是如今那般喜怒不定、暴虐无度之人,更不是那等刚愎自用、自命不凡之人,他除了对大哥胤禔态度奇差外,对其他兄弟的态度其实也还好,只是他太过看重于皇阿玛的感情,也太看重皇阿玛赐予的独一无二的太子这个身份,于是被人稍加挑拨,就入了套,之后更是在一众兄弟的时刻紧逼之下渐渐失了控,最终养成习惯,移了性情,想改也改不了了。
    不过胤礽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其实最大的罪人……是皇阿玛。
    但这可说的太多了,以至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发生在胤礽身上的一切,胤禛并未参与其中,但他确实冷眼旁观了一切的发生。冷静下来后,胤禛才开始审视自己,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心里也许也在暗暗期待这一切的发生。
    他其实没比其他兄弟好到哪儿去。
    胤礽眼神平静许多,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也许从皇阿玛将不过两岁的我封为太子的时候,日后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注定了。”
    就算听了胤禛的话,胤礽也并未怪罪他,甚至对他的观感比之前胤禛跟在自己身后尽心尽力为他做事时更好。
    他摆摆手:“你来得够久了,该离开了。”
    否则皇阿玛知道,就该迁怒你了。
    胤禛对着他笑了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轻声告辞。
    胤礽抬头冲着他笑得温润,仿若当初初入朝堂的十几岁少年,温润如玉,气质高华,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清雅。
    胤禛怔了怔,转身离开。
    吱呀——
    一扇宫门,隔绝了两个人,仿佛割开了两个世界。
    胤禛脸上所有情绪瞬间褪尽,想到当日求情时皇阿玛眼底的动容,他嘲讽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皇阿玛,笑大哥胤禔,还是笑废太子胤礽。
    又或是,笑他自己。
    但不管怎样,他今日前来的目的都达到了。
    咸安宫内
    胤礽眯着眼,从敞开的大门抬头望去,炽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胤礽仍旧努力地睁大双眸,哪怕阳光刺得他双眼泪水小河一般蜿蜒而下。
    原来皇阿玛还未对他死心吗?
    胤礽笑了笑,这就够了。
    反正他对那个位置的欲、望,从来就没旁人想象中的强烈。
    只是他不要,就该没命了。
    如今胤禛想要,他给就是了……反正这是他欠他的。
    胤禛回到四爷府,前来陪孩子们的时候,情绪并不高。
    宝珠知道他今日去咸安宫探望过废太子,隐约猜到了原因,不好打扰。等将所有孩子哄睡着后,留下胤禛一个人坐在活动室,转身就要离开。
    胤禛开口叫住了她。
    宝珠有些惊讶地回头:“四爷,您确定叫我?”
    胤禛怔愣片刻,叹气,点头。
    宝珠回头,直接坐到胤禛面前的地毯上:“四爷是想和妾身谈心吗?或者需要妾身做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只听,不说?”
    她觉得,胤禛现在可能需要一个树洞,或者垃圾桶。
    胤禛对上宝珠透亮的眼眸,竟觉得有些刺目,赶紧转头避开了她的注视,道:“做个哑巴吧。”
    宝珠挑眉,点头,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屋内一片死寂,良久无声。
    好一会儿,胤禛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我记得太子一开始的时候,脾气很好,对我们这些年纪相差较大的弟弟态度也不错,在皇阿玛那儿见到我们的时候,也时常将皇阿玛赐给他的东西拿出来与我们分享。”
    “这其实挺好的,当时我们接到太子分享给我们的东西时,其实对这个身份不一般的二哥十分好奇,而且很想要亲近他。”
    宝珠神情微微有些错愕,她想过胤礽的性格脾气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如今的样子,但她却绝对想不到,胤礽小时候竟然还会和自己的兄弟分享东西。
    所以,这样一个小天使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人嫌狗憎的样子的?
    胤禛似乎陷入了回忆,眼里充满了不解的情绪:“可是皇阿玛每每见到,却总是说我们僭越,非得让我们给二哥谢恩……”
    宝珠:“……”卧槽,这什么骚操作?
    就算想要从小在其他儿子心里确立起太子的威信,也不至于用这么……智障的手段吧?
    原谅宝珠吧,她听到这个做法的时候,心里真的只想到了这一个词儿。
    “久而久之,二哥,也就变成了太子。亲近,也就变成了嫉妒和厌恶。”
    “现在想想,其实也挺可笑的。”
    宝珠:确实挺可笑的,不过是你们可笑而已……
    “因为皇阿玛的种种举动,我们这些除太子外的皇子其实对皇阿玛的感情更多是对君王的敬畏,其次才是对父亲的孺慕,但太子与我们相反。”
    “以前大哥他们想尽办法针对太子,却都无功而返,每每还被太子打击到信心全无,险些放弃。但后来,纳兰明珠看出了太子的软肋是皇阿玛,于是次次针对,屡屡撩拨,收效奇佳。”
    纳兰明珠?哦,胤禔的外公嘛,确实是个老狐狸。
    宝珠回想好几遍,才终于将人对上号。
    “后来大哥给太子设了个局,指使太子宫里的太监冲撞了他,引得他生气,将人打死,然后又在宫里传播太子将人虐打致死的流言。三人成虎,几次三番之后,不但宫里其他人相信了太子暴虐的话,就连太子宫里的伺候的人也都信了。”
    “不过太子更在意的,可能是皇阿玛面对这些流言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查清事实,然而还太子青白,而是觉得太子打死个宫人完全不算什么,于是查也不查,直接将流言强行制止并掩盖。皇阿玛这样做,虽然是觉得太子打死几个宫女太监根本不算大事,却也说明了他相信太子真的无故将人虐打致死。”
    “太子高傲,不愿解释,又无法放下对皇阿玛的怨怼,于是与皇阿玛之间产生了隔阂。”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除了太子,不管是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因为不管是哪位皇子,都不会放着被皇阿玛误会的危险,而嘴硬不解释。
    但太子从小养尊处优,又被康熙溺爱,如何愿意低头解释本不是自己的过错?这法子也就对太子有效,而且非常有效。
    “自那以后,其他兄弟就像是闻到了鲜血味道的鲨鱼,一拥而上,而且只咬太子软肋……”
    胤禛说了许多与太子相关的事,宝珠听得心惊肉跳,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想想吧,若是你几乎所有的兄弟姐妹全都在背后盯着你,而且几十年如一日地算计你,试图取代你的地位……
    宝珠觉得,她真不一定能做得比太子更好。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说完太子,胤禛又提起了十三阿哥胤祥:“十三弟为了提醒我皇阿玛对太子仍有感情,让我不要轻举妄动,以身犯险,在皇阿玛气头上的时候为太子求情,如今已经被囚禁在了夹蜂道,不知归期。”
    “如今眼瞧着太子靠不住了,我似乎也只能站出来。”
    胤禛看着宝珠,眼神中竟难得有几分迷惘。
    夺嫡一事太过凶险,不知前路,不知归处,贸贸然闯进去了,焉知不会粉身碎骨?
    不过软弱只是一瞬,第二天,胤禛眼里便只剩一往无前的坚定。
    废太子一事尘埃落定,许多人以为狂风已歇,暴雨已停,于是纷纷开始走动起来。
    却不料,这只是为接下来一连串儿的厮杀拉开了开始的序幕。
    下一个出场的,没意外是大皇子胤禔。
    胤禔只看见了胤礽被废,自己终于扬眉吐气、苦尽甘来了,却不料嫡子出局,下一个靶子就是他这个长子。
    他见胤礽这毕生宿敌终于被废,险些喜极而泣,若非顾忌康熙心情,恐怕要买来烟花炮仗,放他个三天三夜。
    但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人挑唆上当的时候。
    这日,他正与一众妾室,并许多幕僚心腹寻欢作乐,便听最得他信赖的那一位心腹高声奉承道:“如今嫡子已废,下一个太子,理当是居长的郡王。郡王前途可期,在下便在此敬上郡王一杯。”
    直郡王自然兴奋,当场拎起酒壶便“咕嘟咕嘟”地将一壶酒全部灌下肚。
    那人竖起大拇指:“郡王海量。”
    胤禔自得地揽过吴雅氏便哈哈大笑:“区区一壶酒而已,算不得什么。”
    其余人连忙奉承,哄得胤禔越发高兴。
    那人见状,趁机开口,做出忧虑之状:“郡王勿怪,在下这些天翻来覆去想了许多,虽然也觉得除了嫡子胤礽,便只剩下郡王可堪大任。但在下每每想起皇上对废太子之纵容,便不由忧心。如今皇上在气头上,自然觉得废太子哪哪儿都是错,可若是皇上冷静下来,想起了废太子的好,岂不是又要反悔?”
    胤禔当即拍桌大怒:“太子已然被废,难道还能复立?”
    那人眼神瑟缩一下,小声开口:“历史上确实存在这样的事例。”
    胤禔猛地站起身:“不可能!”
    但他认真回想后,却不得不承认,这位幕僚所言十分有理。
    皇阿玛如今在气头上,确实对胤礽……
    对啊!皇阿玛如今正在气头上,定然恨不得将胤礽除之而后快!
    皇阿玛下不了手,可他愿意做这一把刀!
    这样一想,胤禔立刻坐不住了。
    未免夜长梦多,他竟当场叫人弄好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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