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出来,他忽然有种想笑的冲动,又忍不住想要流泪。
    而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对话,已让邓卿、陛下、公主、荣王……这一个个遥远的称呼浮上了邓子墨的心头。
    邓子墨豁然间头脑精明,看向兰奕欢。
    “你……”他喃喃地说道,“陛下?”
    兰奕欢说:“你终于想起来了。”
    他的回答仿佛肯定了一切,也把邓子墨满脑子的记忆硬生生逼着给揪了出来。
    邓子墨想起了那些弱小无助只能任人驱使摆布的日子,那些心有眷念却不得不一次次放弃的日子,那些为了得到梦想的一切而不择手段的日子……
    他说道:“我——”
    就是此刻,五皇子手指扣住地面,奋力朝前挪出,将自己心脏的要害部位错过了邓子墨的剑锋。
    与此同时,兰奕欢纵身上前,在半空中飞起一脚,踹向邓子墨的胸口,邓子墨本能地抬起手臂架住,两人身体相撞,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兰奕欢身子未落地,另一只脚又踢向他的手腕,邓子墨手中的长剑远远飞出,兰奕欢已经赶到了五皇子身边,一把扶住他:“死了没?!”
    五皇子一直没止血,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刚才往前爬那一下简直消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结果兰奕欢这一扶,正好按到了他的伤口上,硬是把他疼精神了。
    五皇子满头大汗道:“你,再来一下就差不多了。”
    兰奕欢道:“放心,那少不了你的。”
    他说话的同时撮唇作哨,兰奕欢那匹小马立即跟来,兰奕欢费劲地把五皇子弄上马,带着他向山谷之外飞驰。
    兰奕欢带来的军队和五皇子剩下的残兵见状,立即围上来断后,护卫着两人离开。
    邓子墨站在两人身后看着他们,没有立即追上去。
    他眼中万般情绪浮现出来,最后又归于一片幽深。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内心深处,不为名利,不为保命,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今生几次短暂相见时那种莫名的悸动,都来源于前世点点滴滴相处起来积累的……爱。
    虽然提起这个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仿佛这根本不是他这种人可以说出口的东西。
    可是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他了,他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去得到他想要的。
    邓子墨心里隐隐涌起了一丝狂乱的兴奋,血液中仿佛流动起了小小的火苗,随时可以成为熊熊之势。
    “来人!”
    很快有人应声而来,邓子墨说道:“传令下去,刚才那帮黑甲军的尸体都不要焚烧。”
    他扔出一个小瓷瓶:“给他们闻一闻这个。”
    经过之前救三皇子的那件事,这次兰奕欢没有做徒劳的尝试,直接坐在了马前,让五皇子在身后抓着他,隐约觉得五皇子把什么东西挂在了他的腰带上。
    兰奕欢低头看了一眼,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什么?”
    五皇子道:“防身用的,你拿着点。我看你带的人也不多,若是一会甩不脱他们,你就把我找个山洞放下,自己想办法先走吧。”
    所以回忆犹如潮水一般一幕幕涌来,还记得小时候他带着兰奕欢出去打猎,不小心招惹到了狼群。
    他害怕的很,却硬着头皮对身后牵着他衣角的小崽子说道:“一会大灰狼跑过来,你就先跑,别拖累我,听到没有!”
    兰奕欢哆哆嗦嗦的,还挺嘴硬:“为什么要我先跑,我才不会拖累人呢!”
    五皇子道:“因为你是弟弟。”
    ……五皇子拍了拍兰奕欢的腰,轻声道:“弟弟……”
    兰奕欢却没听见他这句低语,说道:“刚才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五皇子道:“一言难尽。总结起来就是,他想借我的手除去齐弼的人,让我们双方两败俱伤,他趁机摆脱控制。”
    他简单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兰奕欢怔了怔,语气中不禁带了丝感叹,说道:“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了……”
    *
    京城中,八皇子安顿好了正平帝之后,带着人在街上捉拿叛党,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凤鸾马车停在了路边。
    他勒住马,朝着马车看去,接着就看到车帘掀起来,里面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芙蓉秀面,冲他招了招手。
    八皇子见状大喜,立刻催马上前,叫道:“姐姐!”
    原来,车驾中的正是大公主。
    之前发生宫变的时候,她正好去寺中上香,不在宫里,这个时候刚刚回到京城,也算是错过了一场动乱。
    八皇子没见着他的面,一直担心,此时才算是心头落下了一块大石,十分高兴。
    与他不同的是,大公主却是一脸担忧,连寒暄也没有,径直说道:“我刚才在路上捡到了一样东西。”
    八皇子道:“什么?”
    他将大公主递到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道:“这好像是一个皮制的……刀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大公主指着上面的暗纹,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你不认识吗?这是东梁国主的图腾啊!”
    八皇子一怔,愕然道:“我完全没有听说过。大姐,你怎么知道?”
    他这一问,大公主也没答上来,反正她就是觉得自己认识,而且十分笃定:“我也忘了,可能是看书无意中看到的,反正这绝对是只有东梁国主能够使用之物,不会出错!”
    八皇子道:“那……好吧。那你是从何处得来?”
    大公主道:“是当时邓子墨邓统领路过了我的马车,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大约就是在城门外通往辖关的那条路上,也不知道他急匆匆地干什么去。”
    八皇子的脸色变了:“坏了,七哥刚才也是往那边去了!”
    他从立即提起缰绳,拨转马头:“大姐,我去给他报信!你自己小心点,立刻回宫吧!”
    姐弟两人说完了话之后,一出城门,一回深宫。
    此时的宫中,所有的混乱都已经平息了下来。
    齐贵妃屏退了所有的人,步履有些缓慢地回到了自己的宫中,就在要迈过那一道高高的门槛时,她的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紧接着,一个人扶住了她。
    齐贵妃转过头去,立刻便认出了那张见过一次的脸:“是你?你是上次来帮忙的那个侍卫?”
    阿雅思低声道:“是。”
    齐贵妃道:“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雅思却答非所问地说道:“娘娘,您想出宫吗?我可以带您出宫。”
    齐贵妃道:“什么?”
    阿雅思道:“这回齐弼谋反,您就算不会受到太多牵连,在这宫中也不好生活下去了,如果您愿意离开这里的话,我可以帮您找一处合适的住宅安顿下来,与普通百姓一般度日,再不用经历那些阴谋算计,这样……两位皇子也不会对您太过牵挂和愧疚,您意下如何?”
    他说完之后,齐贵妃却只是盯着他看,迟迟没有回答。
    阿雅思等了一会,又问道:“娘娘?”
    齐贵妃定定地说:“你是谁?”
    阿雅思一顿。
    齐贵妃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肖楠,你是谁?”
    穿过十余年冗长的光阴,穿过草原上自由的风和深深的宫廷,穿过爱恨纠葛间,束缚住彼此的无形的网,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撞在一起。
    多么熟悉的眼神,生一遭死一遭,依旧深深地烙印在灵魂中。
    那一刻,无论多少隔阂伤痛,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
    “我是……”
    “我是阿雅思。”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良久,齐贵妃忽地笑了出来,说道:“原来你变了模样,我还是能认出你。别来无恙?”
    阿雅思牵动了一下唇,说道:“有恙,但,还好,都过去了。”
    齐贵妃道:“当年你一去不回,我以为你去世了。”
    阿雅思道:“是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这些年没能回来照顾你们,对不住。你跟我走吧,不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帮你安置。要不然,你过得不安稳,欢儿他们终究也不可能完全不挂心的。”
    齐贵妃道:“你怎么不说带我去草原了?”
    阿雅思微顿,而后笑了笑:“你要是想去,也可以的,那样的话,我还可以经常去看望你。”
    ——经常去看望,也就是,不是两人一起。
    经历过了这么多,他们也永不可能一起了。
    齐贵妃微笑着说:“你还记得曾经说要带我走的时候,我回答了什么吗?”
    阿雅思一怔,道:“你……”
    “你记得。我说,我不去。这皇宫是天下最尊贵的所在,我既然来了,争了,我就不会离开。”
    齐贵妃道:“如今依旧是这样。当初那些事,你情我愿,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欢儿更没有赡养我的责任,我不会给他添麻烦,你放心吧。”
    阿雅思道:“你留在这里究竟有什么好的?当初你是贵妃,可如今,你是叛臣的亲妹妹!”
    齐贵妃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一阵风浩浩从两人之间穿过,面前的人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是面貌全非,可一开口,一抬眸,依然仿佛当年那个坐下来为自己弹奏乐曲的年轻人。
    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足以再一次拨乱岁月中的管弦。
    可她,不要爱情余烬中的怜悯,不要成为一份不得不担负的责任,也不要在该承担罪责的时候,变成一个逃兵。
    她这一生活的糊里糊涂,此时余下的,依旧只剩这一份骄傲。
    害了她,又不能失去的骄傲。
    齐贵妃闭了闭眼睛,半晌,又睁开,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软弱。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所以,也从不想跟你离开。”
    她说:“你走吧。告诉欢儿,我会像他一样,放下一切,过得快乐。”
    当阿雅思百般劝说,也不能劝动齐贵妃跟他离开后,只好脚步沉重地向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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