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多姆广场附近的几条街都被持续涌入的支持者们挤的水泄不通,吕西安和德·拉罗舍尔伯爵不得不在两个街区以外下车,步行穿过这些兴奋的人群。虽然才下午两点,不少人身上已经带着浓烈的酒气,在这样的政治集会上,香烟和酒精就如同助燃的氧气,没有了它们就无法营造出火热的气氛来。卖烟酒和小吃的商贩在人群当中四处兜售劣质烟草,烈性酒和牛角面包,甚至还有一辆移动烤肉车不知怎么挤进了广场,令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大光其火,然而他们接到了上峰的命令,要像站在圆柱顶上的拿破仑皇帝一样,对他们看到的一切视而不见。
    一些路过的车辆上的人在抱怨集会影响了交通,然而受到影响的并不仅仅是人类,那些平日里在广场上盘桓的鸽子也被挤的无立锥之地,只能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一样在广场上空旋转,发出不满的鸣叫,同时向下面那些侵占领地的两足动物倾泻鸟粪作为报复。
    “我看到了报纸上的那些谎言,真是太让人愤慨了。”布朗热将军一见到吕西安的面就和他握手,“那样的指控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
    吕西安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蒙受不白之冤的愤慨和伤心,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失落,这一点失落的表情简直如同鸡尾酒里加上的一枝薄荷,让他的这副作态显得更加生动了。他满意的看到将军身边的几位记者露出了同情的目光,这帮家伙的脑子恐怕还没有一只天鹅大。
    “搞政治总免不了被骂嘛,”吕西安叹了一口气,“这毕竟是个自由国家。”
    “实在是有些太自由了。”将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我一直认为,应当有人告诉这些无冕之王,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吕西安在心里冷笑一声,“那么我们可真是想到一块去了,我正打算给这些家伙上这一课,而且要拿您的这场集会做讲台。”他心想。
    当布朗热将军走上演讲台时,广场上爆发出爬山倒海的浪潮,人群像波浪一样上下左右翻滚着,朝布朗热将军挥舞着自己手中的标语和旗帜,这幅情景甚至连吕西安也有些始料未及,显然布朗热将军的支持度在这些天里又上升了不少。那些欢呼声和赞扬声中混杂了各种口音,有那些说话快而又不断重复的加斯科尼人,也有像唱歌一般抑扬顿挫的普罗旺斯人,以及说起话来口音重的让人听不懂的布列塔尼人,吕西安甚至还听到了几声疑似来自于殖民地人的欢呼声。当然,他最关注的还是巴黎口音——毕竟即将进行的是一场在巴黎的补缺选举,这些外地人可是没有投票权的。
    身穿军礼服的将军向台下的人群敬了一个军礼,他如今已经从军队当中被除名,按理来说就没有权利再身穿军服招摇过市,然而陆军部并没有人愿意和这位“明日之星”闹翻,毕竟这个人可能在两个月后就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谁会在这个时候得罪他?对于内阁要求对此予以处理的指示,陆军部上下从部长到最低级的少尉办事员,所有人都装聋作哑。因此将军如今公然在所有超过二十位观众的场合都身着军装,还在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曾经获得过的勋章和奖章,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一棵长了腿的圣诞树。他试图用这样的手段,把自己和圣女贞德一样,打造成爱国主义活生生的象征物——反对布朗热,就是反对法兰西,就是卖国贼。
    “朋友们,兄弟们!”将军脱下帽子,鞠了一躬,“还有亲爱的姐妹们,我向你们致意!”这个动作是吕西安的主意,如今虽然女性没有投票权,但她们可以给自己的父亲在餐桌上施加影响,或是给丈夫吹一吹枕头风,因此将军也不妨发挥自己那张脸还算能看的优势,好好讨好一下她们,或许也能给他拉来几千张选票呢——根据目前的民调,得到保守派一致支持的将军略微领先于共和派力挺的候选人,但双方的差距在伯仲之间,因此每一张选票都是至关重要的。
    将军的演讲内容同样是老一套的那些东西——“法兰西的荣誉”,“阿尔萨斯和洛林”,“颟顸的政府和议会”,诸如此类的东西大概有十几条,而他每次演讲的时候都从其中抽选三到四条,每一条讲五分钟的时间,就凑齐了一篇一刻钟的演讲了。旁听这样的演讲,对于早已经把这十几条东西都倒背如流的吕西安来说,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他并不怎么害怕死后下地狱,可若是撒旦打算用留声机播放将军的演讲来折磨他,那他恐怕真的要赶紧改邪归正,再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捐献给教堂,看看还能不能换得一个上天堂的机会。
    在他身旁的德·拉罗舍尔伯爵倒是看的津津有味,但吕西安觉得,吸引伯爵注意的并不是将军的演讲,而是底下人群的反应。这些挤在一起的男女身上带着浓重的汗臭味,动作粗俗不堪,每一个人都渺小至极,可将它们聚集在一起,所产生的力量就足以把国王送上断头台。
    德·拉罗舍尔伯爵和其他的保王党人们,虽说活在十九世纪,可他们本质上还是一个十八世纪的人,他们的世界在大革命当中永远的结束了,而击碎那个旧世界的,正是这样的浪潮。正因如此,这些旧贵族们对于“暴民”总怀着厌恶和恐惧的复杂心理,他们厌恶这些“下等人”,却又恐惧于这种巨大的力量。
    然而在如今这个大众政治的时代,只有能够把握住这种力量的人才能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但自从1789年以后,真正能够驾驭这股力量的只有拿破仑皇帝这位伟人而已,能够掌握雷霆的只有众神之王朱庇特,能掌控住多变的法国人民的,也只有皇帝这样的半神。而当皇帝退出历史舞台以后,从路易十八国王到拿破仑三世皇帝,再到如今掌控共和国的这一班政治侏儒,都没有能力像皇帝一样随心所欲地运用这样的力量,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和民众共处,如同第一次驾驶太阳车的法厄同一样笨拙,而他们最终的结局都和法厄同一样,过上一段时间就要翻车——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1789年以后的政权能撑到二十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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