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听懂了,从心底感觉到一股冷意。
    今年冬天孙承宗就会致仕,史载‘阉党诬陷’,有人弹劾贪墨,他明明没有,但还是致仕了,扔下一个烂摊子,拍拍屁股回家。
    魏忠贤让阉党庸才高第出任经略,听说高第非常不愿,被九千岁赶鸭子上架逼到山海关,上任伊始,立刻撤回辽西走廊全部驻军,然后袁崇焕违令宁死不退,爆发着名的宁远大捷。
    以此推断,皇帝、魏忠贤、孙承宗、朝廷,都在默契制造失败,人家不用‘先知’,因为人家在控局,需要什么结果就制造什么结果。
    自己‘先知’的历史没发生以前,只是一种‘可能’,最终结果随时可以变。
    胜败的表面原因是财政是否充足,内核关键在于朝廷权争结果,以及权力的运用。
    自己若搞不清利害关系,提前掺和保准摔个跟头。
    那袁崇焕是否知晓底细呢?
    大胆一点猜想,努尔哈赤是不是故意失败,让明朝依旧无法放弃辽西,继续用虚弱的财政支撑局面,以待明朝彻底垮掉?
    或者阴谋一点猜想,袁崇焕是不是早知晓自己可以胜利呢?更或者朝中有人搅局,让他胜利呢?
    这何止是阴谋的二层逻辑,这tm是九层逻辑。
    古往今来中枢大员太流弊了,都是‘艺术大师’。
    可以肯定,朝廷内部的利益关系没有理顺,神仙到辽西都得败。
    左光斗看林威不说话,知道他‘融会贯通’了,满意点点头,“林力士悟性不错,以后做事要从对手、朝廷、陛下的角度看,凡事不仅三思,更要千思万思。”
    林威双眼一亮,老东西说的话竟然与师父一模一样,目前看是真心教育自己,拱拱手道,“左大人自始至终都没把权阉当回事,令人惊奇。”
    “林力士也没把权阉当回事,文臣喷阉党阻断言路、戏弄陛下,不过是为了让陛下远离内廷、远离内臣,魏忠贤就是陛下,这不是什么秘密,几千年的默契。”
    林威以超快的速度理解了这句话,拇指高举‘点个赞’,转瞬又化掌挥挥手,“左大人再见,您再不走又回不了城,林某暂时不会做事,也不会告诉你准备做什么事,不用一直和我纠缠。”
    “好,那老夫就告辞了。釜底抽薪这种招,前提是必须有基础、有实力,否则用计成功也没用,好处还是会被别人拿走。”
    “受教了,左大人慢走!”
    左光斗点点头,终于结束了两天的纠缠,拄着拐杖缓缓离去。
    林威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直到老家伙爬上马车,拐杖在马屁股戳了一下,才回神看向北方。
    半个时辰后,林威出现在申王陵墓前。
    银子的力量很可靠,百多人连夜干活,山坡上的杂草被清理一空,黄土覆盖一次坟头,还用碎石砌出两条排水渠,瞬间清爽干净多了。
    村民也仅仅知道这是刘娘娘墓,具体是哪个娘娘就抓瞎了,他们甚至不知道是泰昌和万历父子俩谁的妃子。
    完美的信息差,林威到两座大墓前祭拜完后,又拿出十两银子,让他们去竖块墓碑,就写‘刘娘娘之墓’,写刘贤妃就目的不纯了。
    朝事老子做不到釜底抽薪,情谊环节绝对可以,不出意外,两年后就是皇帝‘偏信’的那个臣子。
    林威出手大方,短时间内变成了村里的香饽饽,本想在这里溜达溜达,百姓却杵在身边不愿离去,干脆把银子递给其中两个精干的少年,让他们到京郊集市买些纸。
    村民们这才讪讪离去,林威笑着摇摇头,迈步向北。
    接下来得安静一段时间,脱离别人的关注,做些准备工作。
    社会学课程有一种人际关系推演办法,林威需要花点精力,按左光斗提供的思维方式,把已知人事列出来,给大明朝的中枢官员做个‘画像’,方便他与所有人做朋友。
    再有,得把赵弘祖的那本账做完,毕竟牵连林家和师父。还得给自己也做本不一样的账,以便与九千岁交朋友。
    这些事不麻烦,但需要到北面的石料、木料作坊打听一下材料成本。
    沿着山脚下的小路步行五里后,林威顿时叫苦不迭,村民嘴里的‘不远’,大概是十五里左右,内心着急了,或祭拜刘贤妃后让他得意了,光想着马上开始,却忘了这年头的脚程。
    如今天色已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干脆坐下休息一会,等月亮升起来再回去。
    呜呜呜~
    寂静的树林突然传来响亮的号角,倾听了一会,总算分辨出声音来自前面山里,这才想起,附近好像有一处京营驻地。
    那就去看看大明朝这些‘破烂’,脚随心动,继续向北,转过山脚,山坳里的情形让林威一滞,差点扭头就跑。
    只见无数篝火之中,密密麻麻的赤膀人群面向东方下跪,刚好是朝着他来的方向,连忙缩回树林中。
    “叩!拜英灵永存!”
    “再叩!拜秦都督英灵!”
    “三叩!拜英灵护佑我得百战百胜!”
    林威到大明三个月来,第一次听到川地话,望着山坳大营里‘秦’‘马’两杆将旗,脑海轰隆一声,瞬间明白自己碰到了谁的部将。
    京营属于本地驻军、属于‘皇帝’,京营的驻地没有将旗,只有营号旗、日月旗和龙旗,但凡立将旗的营地,都是派遣兵、外地兵。
    历史中的天启朝,有一支战功赫赫的军队曾在京城驻守很久,直到崇祯登基,他们才回到故乡参与剿匪。
    天启为何留一支‘外军’在身边,一定有非常原因,可惜他们最终也没有参与任何事,被人遗忘在浩瀚史册中。
    山坳中的火光异常明亮,就像黑暗世界的一束光,就像老天突然给他的一份大礼~
    林威无声微笑,等他们结束祭拜散去,迈步向军营走去。
    ……………………
    注:这是白杆兵,但秦良玉此刻并不在京城,而在四川平定奢崇明之乱。
    帮读者捋一捋白杆兵驻京的原因和时间(略长,大概很多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了解的读者直接跳过)。
    万历二十七年,四川播州宣慰司土司杨应龙占据播州叛乱(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这场叛乱中马千乘、秦良玉夫妻连破七寨,扬名天下。
    万历四十一年,马千乘病死,儿子马祥麟年幼,秦良玉代夫领军,掌宣慰司,从此闪耀明末战争史,成为正史中唯一进入将相列传的女将军。
    万历四十八年(泰昌元年),明廷召秦良玉驰援辽东,秦良玉先派兄长秦邦屏、弟弟秦民屏带三千人出发,她随后带三千人跟进。
    但因为粮草问题,他们前后间隔三个月以上,秦氏兄弟带三千白杆兵到辽东后,爆发了明金历史上最惨烈的浑河之战(以后来人的眼光看,这场血战几乎与唐朝香积寺之战意义类同)。
    浑河之战是后金伤亡唯一超过明朝的战役,两支明朝精锐伤亡殆尽。
    据《满文老档》记载,后金阵亡‘十余位贝勒、大将’,死伤‘过万’。
    明朝确切的记载是死了八千人,其中包括三千白杆军(川兵)、三千戚家军(浙兵、南军)、千余辽兵、千余酉阳兵(酉阳兵也是川兵,后期秦良玉所带的白杆兵,均来自石柱和酉阳,川兵在万历朝总共援辽一万五千人,但五千人因闹饷,到京城后又返回去了)。
    总结浑河之战很简单,后金逐个击破最终获胜,但并不是有什么计谋,相反,整个战场都在双方将士们的注视下。
    浙兵和辽兵隔河观望,眼睁睁看着三千白杆军与上万后金士兵血战,白杆军覆灭后,后金兵渡河,辽兵又眼睁睁的看着浙兵与后金血战。
    白杆军主将、秦良玉的哥哥秦邦屏战死,浙兵戚家军所有将领(戚金、陈策、童仲揆、张名世)战死。
    浑河之战是戚家军最后的余晖,这支军队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不是戚继光留下的人马,是张名世按照戚继光战法训练的浙兵,以及戚继光远房侄儿戚金率领的几百人)。
    浑河之战暴露了明朝在军事方面的矛盾,即南兵、川兵、辽兵之间的互不信任,从此明朝不再调集全国营兵支援辽东,而让辽东‘自训’成军。
    后人看这一段史总被气得吐血,但细翻看明史记载,就知道明朝各地军队之间的不信任由来已久,但凡国战,各部之间总会闹点幺蛾子。
    白杆兵与浙兵在援辽的路上就因为后勤粮草两次大打出手,这其中既有文官‘故意’,也有他们对军功的抢夺。(后面正文说这个事)
    浑河之战后,白杆兵十不存一,只有秦良玉的弟弟秦民屏活了下来。
    秦良玉和儿子马祥麟春季带三千人日夜赶到山海关,一切都迟了。马祥麟还在辽西与趁火打劫的鞑靼人交手,被射瞎一只眼,白杆兵就在山海关驻扎下来。
    注意下面时间线:
    秦良玉当时正是辽东经略熊廷弼麾下,明史记载辽东严重缺乏战兵,天启欲重用秦良玉,期望白杆兵独自作战,成为关键的机动兵力。
    但白杆兵是步卒,山地丛林无敌,关外作战没有骑军,确实没有独当一面的实力,于是朝廷秋季令秦良玉回乡招募增兵五千人。
    历史的巧合来了,秦良玉奉命回乡第二天,天启元年九月十七日,奢崇明之乱爆发。
    奢崇明,大明永宁宣抚司土司,手中握有勇敢善战的彝兵,辽东明军屡败,为解燃眉之急,朝廷令奢崇明率所部兵马援救辽东,奢崇明趁机率领步骑兵两万来到重庆。杀死巡抚徐可求等官员20人,发动叛乱,建伪国号大梁,设丞相、五府等官。
    当时整个四川只有几千明军,成都更是只有二百人,奢崇明带着两万人占重庆、攻合江、破泸州、陷遵义、围成都,声势浩大,西南糜烂。
    幸好…秦良玉出现了,她带着四千新兵围追堵截,与奢崇明屡次血战,没有使局势崩溃。
    秦良玉几次上书,要求朝廷调山海关白杆兵回乡平叛,但天启都没有准许,或许在皇帝心中,白杆兵是他仅剩的安全感,宁肯西南糜烂,都没有放三千人回乡。
    天启二年正月,辽东爆发广宁之役,七百里疆土拱手相让。正逢冬季,秦良玉趁机请示朝廷为驻守山海关的白杆兵拨冬衣,实则还是为了调兵回乡,以免子弟重蹈覆辙、被人送到前线无意义牺牲。
    天启依旧不准,让兵部筹备齐全,兵部最终提供了一千五百套冬衣,只有一半人配冬衣,皇帝‘左右为难’,借口京郊没有战兵‘防匪’,干脆令京营为白杆兵在京郊筑营,调他们入京拱卫都城。
    但皇帝也不好意思强留三千人,从这个时间点开始,白杆军正式分两部,大约一千五到两千人驻守京城约七年时间(这期间没有参与任何事)。
    天启二年夏季,明朝调集云南、贵州、陕西三省大军与白杆兵四面围剿奢崇明,历经一年时间百余场战斗,奢崇明败退水西(明属四川省叙永县,今属贵州省),第一阶段战事结束。
    因外省大军对地形不熟悉,天启三年秋到崇祯二年,白杆军长期对峙、围困山里的奢崇明残部。
    京城的白杆军何时回乡没有确切记载,根据四川巡抚朱燮元崇祯元年给皇帝的奏报,‘西南缺勇、闲将留京、宜援剿贼’,这里的闲将应该就是京城白杆兵,以此推断大约是崇祯元年才回乡。
    崇祯二年八月,奢崇明战死,秦良玉大获全胜,可惜休息不到一年,后金入关,白杆兵再次北上勤王。
    勤王这事与本书没什么关系,明史各处记载,秦良玉平叛第一阶段只有四千兵新兵、中间变为六千、第二阶段变成了八千,等北上勤王,白杆军已是万余人,剿灭农民军期间,秦良玉、马祥麟母子、还有侄子秦翼明各自分领一部,巅峰期白杆兵达到三万人,成为明末唯一的全疆域机动作战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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