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神甫没有发动袭击。手背青筋现而复失,而且,为了避开我的目光,他有意无意地将手藏到了身后。
    怒气似乎已平息,但他不说话。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好继续说话:“现在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我不知道你还想刻意隐藏什么。每次开口不是疑问句,就只吐四字成语,顶多前面加个‘哼’,你不憋屈,我都替你憋屈了。请你告诉我,这样做教主真有意思吗?”
    诸葛神甫再次接话:“哼,不知死活。”
    似乎怒气又起。就像死灰复燃。
    师父以前在荒原上是个相当冷静的人,身处群狼的重重围攻当中,从不慌乱,更不愤怒,有时对我严厉喝斥,其实内心没有真正的怒气。现在,他居然被我几句俏皮话激得大动肝火,倒让我很惊讶。
    这对我而言并非坏事,一个人怒气越盛,智商就越低,武功上的漏洞便越多。一旦交手,我就有机可趁,也许还能像当初在荒原山顶一样,将他再次击败。
    就算拿不到我想要的解药,也可以安然地带着叶欣离开。
    既然如此,我就跟你多耍几回嘴皮子,直到把你搞得怒火中烧为止。
    我笑道:“又来了,不用成语会死啊?是不是因为我一开始鄙视你没文化,你必须用精练简短的成语,挽回自己的文化人形象?”
    不知道是我的嘲笑起了作用,还是他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成语,这一回合,他只是鼻孔里“哼”了一下,然后便默不作声。
    我心想,千万不能冷场,一旦冷场他就容易冷静,而他的冷静对我而言是个灾难。
    我接着恶毒地冷笑道:“我王大侠确实不知死活,哪像你这么精通死活之谜。堂堂诸葛教主,在徒弟面前设局装死,说出去会让江湖高手笑掉大牙。还有,你觉得你现在活过来了吗?依我看,你这副阴森森的德性,跟个死尸也差不了多少。”
    就徒弟对师父而言,这几句话骂得够狠的了。
    上面的话大多还是出于我一贯油腔滑调的本性,实在谈不上是恶意骂人,只有到了这几句,才算是对他的人品和形象大加鞭挞,而且还是徒弟骂师父,也算是江湖上的千古奇闻了。
    话一说完我自己心里都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他当初救了我的命,又辛辛苦苦授我一身武功,就算他为了江湖野心变成另外一个人,又有心要杀我,之前的一切也是不能抹杀的。
    事实上,除了已经死去多年的娘,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就是面前这位死而复活的师父。我从没见过亲爹,这份情感归属,被我情不自禁地转移到了师父身上。我们在与世隔绝的荒原上相处两年,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
    论起来,我之所以说话油腔滑调,与师父两年里对我的纵容和影响有很大的关系。除了教剑法的时候比较严厉,平常他从不以师父自居,而且,有时候他的玩童心态比我更强烈,再加上他知识渊博,江湖上的人事和掌故无所不通,我语言上的积累,可以说很大一部分得自于他。
    曾经的师父王大,重出江湖之后摇身一变,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之前在我面前装死,事后又要杀我灭口。这一切的真相倒还在其次,只是对我产生的情感落差太大了,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我之所以要急于找到他,在叶欣面前只说了两个理由:一是为了寻找真相,二是为了寻找解药。其实还第三个理由我没说,那就是:负气。这第三个理由听上去不合逻辑,却是人之常情,我认为,这恰恰还是最重要的理由。
    在到达这里之前的路上,我躺在箱子里大半夜,仍然没有想清楚,见到师父诸葛神甫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对付他。
    按江湖上的常理,他昨天早上已率先向我下杀手了,现在见面可以直接撕破脸动武,但如此一来,我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真相和解药,动武的胜负结果倒还在其次;可是,如果为了真相和解药,一见面就叙旧日之情,我又实在装不出来,心中的那股子愤怒到现在还没平息呢。
    最终,油腔滑调的本性帮了我的忙,打开了这个难以开启的局面。而且意料之外的是,我还把他激怒了,事情似乎正向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
    为了让局面对我更有利,我刻意将嘴巴上的痛快更进一步,直接开骂了。
    我以为,他听完我的辱骂会大发雷霆的。但我错了,他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不但没发怒,反而轻声地笑了出来。
    此时天地间万赖俱静,我相隔十步之遥仍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平稳而充盈,连刚才的怒气都完全消失无踪。我不禁心中一凉,本想为自己创造有利条件,没想到效果适得其反。我一时之间想不透其间的原因,只能怔立当场。
    诸葛神甫淡淡地笑道:“现在的秀水镇就是一盘庞大的棋局,不精通死活之谜,恐怕很难在这里活下去。你说得对,我目前是个活死人,但不久之后,我将是江湖上最有权势的人,而且终将名垂千古。”
    我叹道:“你这话让我无法理解。”
    诸葛神甫笑道:“在荒原上的我,与在江湖上的我,根本就是两个人,而你熟悉的只是其中一个,怎么能理解另一个的所作所为?”
    我说:“在此之前许多年里,论武功,天下能与你相提并论的只有三五人;论声望,魔教教主的名字让世人闻风丧胆;论权势,你创立的诸神教在江湖上足以与少林amp武当以及聚鹰帮三足鼎立。可是,两年前你忽然放弃一切,退隐到那片荒原上,教出我这么一个徒弟,然后,你又以另一种神秘身份重现江湖,去争世人眼中的权势和名声。你说说看,你是不是有点精神分裂症?”
    诸葛神甫冷笑道:“一盘棋下到后面,结果已定,胜负已分,就没什么激情继续下去了,推倒重来才更有意思。”
    我再次叹道:“人生短短几十年,你又何必如此折腾自己?况且把得到的一切全部推倒重来,也许给了你暂时的激情,但胜负结果却很难预料。”
    诸葛神甫悠然道:“正因为人生短短几十年,才必须不断折腾自己。还有,目前秀水镇上的这盘棋局,对你和绝大多数江湖人物而言,胜负难以预料,可对我而言,局势越来越明朗。”
    我冷笑道:“明朗?我看你是在自欺欺人。”
    诸葛神甫笑道:“你说错了,我欺人是真的,但并不自欺。”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完全成了与当初在荒原上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以前的王大虽然言语有时偏激得让人受不了,但总体上还是个光明磊落的英豪,现在,他却明目张胆地声称欺骗天下人,似乎还以此洋洋自得。
    看来他现在的改变,或者说以前隐藏,并非针对我一个人,也可能并非为了某一件事。天性使然,还是环竟因素的影响?是突然转变呢,还是经过深思熟虑?
    这些我都无法猜度,但有一点我的感觉很强烈,他不再准备与我讲什么师徒情份,更别说父子之情了。
    从理智上说,你可以为了野心将我除掉,但从情感上,你怎么可以对以前相处的一切如此漠然,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眼神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这让我瞬间产生一种很强的错觉: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我的师父——那个性情偏激却童心很强的王大。
    我心中涌起一股悲伤,嘴上却再次冷笑:“我不得不说,你不但变得很无耻,而且智商低了很多,我都不好意思叫你一声师父。”
    诸葛神甫照样不生气,淡然道:“我说过,此次重出江湖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你师父。不过,你说我无耻也就罢了,可刚才夸赞我精通死活之谜,现在又诋毁我智商低,对一个人的判断如此情绪化,前后不一,怎么好意思自称我的徒弟?”
    我顺嘴往下说:“前面的夸赞和后面的判断,并不矛盾。”
    诸葛神甫笑道:“并不矛盾?怎么统一起来?”
    我说:“你精通死活之谜,处心积虑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完全无视江湖上众多无辜的性命,可是,你得到的,恐怕还没有你之前所拥有的那么多。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账目你都算不清楚,是不是智商很低的表现?”
    诸葛神甫悠然笑道:“是吗?你不妨给我算算这笔账。”
    我冷笑:“念在师徒一场,我就无偿地给你算一算,也让你清醒一点。”
    他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接着往下道:“武功上,你这把年纪了,要再更上一层楼基本不太可能,也许还有下降的趋势;声望上,虽然诸神教行事诡异,但以前的诸葛神甫并没什么恶迹,无论是气度还是行事,都堪称一代英雄。可是,经此一役,你就算赢了,顶多算是个阴谋家,此后在江湖上还敢以真面目示人吗?至于权势,你真以为能在此一举收拾少林amp武当和聚鹰帮主力,然后回到中原,舒舒服服地称霸江湖?”
    虽然说的基本是事实,但用语很刻薄无礼,彻底不是徒弟对师父的态度了。
    奇怪的是,诸葛神甫仍然不生气,笑道:“年轻人,你算账时忘了两件事:第一,我一再强调,以前的我与现在的我是两个人,账不能混在一起算;第二,人生的账其实有些时候不单单看结果,更重要的是享受那个过程。”
    此时我也慢慢冷静下来,心想我跟你算什么账?站在我面前的,根本就是个陌生人,我对你苦口婆心地算账有什么意义?
    现在也是时候该想想怎么探知真相,更重要的是怎么拿到解药,如果这些目的都无法达成,我也得趁早想办法确保叶欣的安全。
    生气和心伤,非但与事无补,还可能使自己陷入绝境。
    想到此处我心里一惊,他那天急于杀我,现在我现身这么久,他却一直不动手,甚至连兵器都没有,除了刚才见我第一眼时,表现得有点惊惧,随后立马冷静下来跟我东拉西扯。
    难道,他还有什么阴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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