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小年刚过。
    断断续续好几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阳光明媚,似乎要迎来一个吉祥的新年。
    此刻,徐府之中,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徐世功,正端着茶杯,面色沉重。
    督察员御史台右督御史兼文华阁大学士曾程也是眉头紧皱,低声道:“自从沁水公主出事以来,这几日神京可谓风声鹤唳,我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了。”
    吴清荣道:“可不是嘛,关键五军营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银子拨过去像是泥牛入海,将士们见不到啊!”
    “那个狗屁武安侯卫魏到底在做什么,吃空饷也就罢了,还克扣实饷,现在五军营那边闹麻了,怕是有哗变的迹象啊!”
    徐世功沉声道:“我询问过卫魏,他言辞含糊,表示年前就能查出来,此刻看来,怕是在隐瞒什么。”
    “松鹤,你怎么看?”
    曾程摆手道:“若有事,我等此刻已无能为力,若无事,年前也算不了这笔账了,只有等年后再算。”
    “不过当今圣君,可没那么重视所谓的祭天祭祖,往年都没有大办特办,今年却要礼部隆重准备,还要群臣观礼,实在异常。”
    吴清荣道:“莫不是福王在暗中…”
    “住口!”
    徐世功当即变色道:“不可胡言,此事根系社稷只根基,江山之稳固,非我等可以肆意揣测。”
    “君为瓦,臣为梁,万民为人,不管是金瓦银瓦,梁始终是在那里的,缺不得少不得,否则屋子就要塌,百姓就要吹风淋雨。”
    “我等并无大忧,做好本分之事便是。”
    曾程不禁道:“少瞻,此话不妥啊!身为臣子,忠君才是本分,关键时候,我等还是要心向圣君才是。”
    徐世功喝了一口茶,才淡淡道:“松鹤认为,福王便不是圣君了吗?说实话,这些年来福王执掌宗人府,办得是有声有色,帝陵之修建,也可圈可点,全然没有差错…”
    曾程沉声道:“此一隅之事,焉能比得上大晋八荒?陛下虽为女流,却励精图治,勤勉朝政,不思奢靡享乐,一心为国为民…少瞻,九年了啊,陛下难道还没有证明自己的能力吗!”
    吴清荣低着头,不敢说话,这种事还是让阁老们去扯比较好,他位置毕竟太低了。
    徐世功道:“至少大晋的情况是愈发严峻了,换个人,或许能增加不少凝聚力。”
    “扯淡!”
    曾程大声道:“若换个人就能对天下有所改观,那当初他们就不至于争不过陛下,一个二个都怕担责,都怕臭名千古,怕做亡国之君,否则陛下未必有机会荣登大宝。”
    “几十年为官,老朽也看出来了,那些个皇子的胆子和魄力,绑在一块儿都不及陛下!”
    徐世功皱眉道:“松鹤,冷静,莫要失言。”
    “此事由不得我们做主,届时…再说吧。”
    曾程道:“少瞻,你得答应我,优先站在陛下这边。临安樵山公所言,振聋发聩啊!我等毕竟是圣人弟子,天下儒生,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你也知道,福王有能,却也凉薄残暴。”
    “够了!”
    徐世功当即喝道:“喝茶便喝茶,说什么家国大事!”
    ……
    神京南城,一处私宅之中,饭菜正香。
    督察院左督御史兼东极殿大学士邓博尺,把菜夹到对方碗里,轻笑道:“明义啊,我们爷俩算来也有十年未见了,当初你不停调令,悍然出兵支援大同,最终落得个戴罪之身,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
    曲少庚也是感慨万千,点头道:“是十一年了,叔父,我至今还认为我没错,我只是做了大晋武将该做的事。”
    邓博尺笑道:“何为该做之事啊!”
    曲少庚道:“镇守河山,保卫百姓,北蒙不知死活,攻我大同,掠夺我大晋银粮,屠戮我大晋百姓,我岂能坐视不管!”
    邓博尺叹了口气,道:“此为将之道也,非为官之道也!”
    “为将之道,则保家卫国,为官之道,则是逢迎帝心。”
    “你做的事让先帝不满意,先帝自然要罚你,然而你偏偏又确实实在保家卫国,先帝便不能重罚你,否则啊,至少要砍你脑袋的。”
    曲少庚咬牙道:“听不懂这些话。”
    邓博尺道:“很简单,皇帝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会犯错,也会大意。”
    “先帝让你按兵不动,你却动了,即使你是基于战事而作出的正确判断,也要受罚,因为不罚你,就意味着先帝错了。”
    “身为皇帝,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有错。”
    “什么时候你参悟了这些,也就懂了为臣之道。”
    曲少庚沉默着,想说一些激烈的话,但面前毕竟是长辈,他硬是忍住了。
    但一切都被邓博尺看在眼里,他拍了拍曲少庚的肩膀,道:“我不想你懂我这一套,武将还是纯粹些好,否则大晋就真完了。”
    “同时啊,当今圣君确实不同于先帝,陛下更务实一些,更敏锐而理智,乃是罕见的明君。”
    “否则你哪有机会去浙江捡个便宜,起复津门啊。”
    曲少庚道:“叔父,晚辈这次来,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关于宣府那边的守军,最近正在收缩,并且大量购粮,似乎要…”
    邓博尺摆手道:“明义,我们好就没聚了,还谈什么公务。”
    “况且宣府也不归你管,你是津门总督,便守好你自己的门户,沈州都丢了,津门便是最后的屏障了。”
    曲少庚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叔父,我担心神京内会有变故,最近京营和宣府都不对劲…”
    邓博尺打断道:“明义!你是武将!这些事文官可以掺和,武将不行,明白吗!吃了饭便回津门吧,你以为你的行踪足够保密,却不知这神京到处都是眼睛,早把你盯死了。”
    曲少庚站了起来,目光灼灼,沉声道:“叔父,你也知道,晚辈字明义,明义者,知晓家国大义,岂能知情不报,隐瞒君上!”
    “无论是千刀万剐,还是刀山火海,这皇宫,我曲少庚去定了!”
    他一摔筷子,直接走出了府门。
    邓博尺眉头紧皱,忽而又笑了起来,摇头道:“铮铮铁骨,怪不得能与北蒙相抗。”
    曲少庚没有喝酒,他戒酒很多年了。
    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所以他才来见这位内阁次辅,然而他很失望,对方似乎早已忘了家国大义,只剩下为官之道了。
    只是曲少庚还没有走到皇宫,几个游玩在街头的闺阁女子,便嘻嘻哈哈走来。
    其中一个女子经过曲少庚身边时,压着声音说道:“内廷司女卫传陛下口谕,命你即刻回津门,预防东虏动兵,莫要过问神京之事。”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将腰牌从袖中拿出,给曲少庚看了一眼,又忽而收了进去。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又隐秘之极,把曲少庚都看愣住了。
    他站在街头,看着歌舞升平的神京夜色,不禁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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