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恢宏壮丽的乾清宫......旁边的暖阁,何瑾落寞地站在门口,环望着偌大威严的皇城,以及层层叠叠却代表着等级森严的楼阁,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仿佛自己离开京城后,就如脱了鸟笼的鸟儿,心情说不出的愉悦。可一回到这牢笼,止不住就开始浑身难受。
    在福建的日子里,他可不用惦记什么早朝,什么国事的。没事儿逗弄着孩子,快快乐乐混日子就好。假如海外那里传来新的消息,也开启海贼王的模式,天地广阔任男儿遨游,是何等的畅快?
    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丘聚却已来到了身旁,扯着嗓子喊道:“传商部宣抚何瑾觐见!......”
    这一尖细的嗓门,登时吓了何瑾一哆嗦。喊完之后,丘聚又小声地向何瑾言道:“何大人,陛下让你进去。”
    何瑾就郁闷地看了丘聚一眼,心道:你刚才那一嗓子,难道我还没听见?
    不过他也明白,这就是规矩。高声唱喏是为了彰显皇威和圣眷,下面柔声细语的一句,才算是两人之间的谈话。
    以前,他尚且还能忍受,可现在如此一个细节,都觉得有些荒谬。
    进了暖阁后,照例又是跪拜。
    而且又因过年的缘故,行礼自然要行大礼,需要五拜三叩......机械作着这些动作时,何瑾脑子就在想,是谁弄出了这么一套仪式和规矩?
    好像是秦朝一统天下后,嬴政觉得自己功盖三皇五帝,开始膨胀了。不过秦朝尊崇的是法家,礼仪似乎并不如何繁琐。
    到了汉代后,刘邦那个老流氓当了皇帝,整天看着那些沛县的老兄弟上朝坐没个坐相,说话也粗鄙喧嚷,还是将自己当刘三儿看,心中大为不快。儒家的那位叔孙通就揣摩上意,说遵照周礼弄出了君臣之礼。
    接下来又因为历朝历代帝皇喜欢,屈服权力的臣子极力拍马逢迎,规矩也就变得越来越严厉,甚至还上升到了‘大不敬’要砍头的地步......
    想完这些,叩拜礼也做完了。
    何瑾就抬起头,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言道:“微臣何瑾叩见陛下,吾皇万岁,大明国运昌隆。”
    弘治皇帝气色看起来还不错,不过神情就有些怪异。
    毕竟习惯了何瑾的大拍马屁、废话连篇,可这次如此简短,他一时有些没适应过来:“润德,将近一年未见,你好像沉稳了不少。”
    何瑾闻言,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他也承认,以前假痴不癫的日子,确实挺有意思的。毕竟自己......就是那么个货色嘛。
    可现在心中块垒难消,实在高兴不起来,就掠过话题问道:“不知陛下此番召微臣回京,可有什么要事?”
    见何瑾如此冷漠的反应,弘治皇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沉吟了一丝,他并未如何恼怒,反而向何瑾问了一句:“润德,朕可曾慢待于你?”
    “不曾。”何瑾闭着眼睛想了想,随后才诚心实意地言道:“陛下几番扛起朝议汹汹,世俗攻讦,还力排众议、大力提拔微臣。”
    “若非有陛下的竭诚回护,以微臣这等跳脱惹事的性子,坟头草说不定......不,准确来说,微臣可能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何瑾是仔细回忆了君臣交往后,才出口的。平心而论,弘治皇帝绝对是明朝十六位皇帝中,甚为宽厚仁德、优待臣子的一位皇帝。
    往前数比起朱元璋、朱棣,往后比起那权欲极强、疑心还很重的朱厚熜......何瑾敢打包票,自己假如以对待弘治皇帝的态度,去应付那几位,绝对会死得很干脆。
    他能有今日,弘治皇帝的关照绝对......是必要不充分条件。没有弘治皇帝的宠信圣眷,别说是三年多,就是三十年也不可能富可敌国。
    “既然如此,润德为何看起来闷闷不乐?”弘治皇帝又疑惑地问了一句。
    何瑾想了想,发现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于是神色就扭捏起来,用自己的方式弱弱言道:“陛下可知,女人每月总有那么几天心绪不宁、抑郁寡欢的?”
    这话换到别的皇帝听了,非勃然大怒不可:好好地谈论着,怎么就说起这等女人污秽之事,简直下流粗鄙、有辱斯文!
    然而老好人弘治皇帝只是神色厌恶了一下,却还是耐着性子,嗯......艰涩又难为情地开口道:“朕......不怎么留心那些医书,对女子之症不甚了解。不过,就算你说的对,又与此时有何关系?”
    “因为臣感觉自己最近也患上了那等病症,总是心绪不宁,容易胡思乱想的,自然便闷闷不乐了......”
    “朕,朕!.......”弘治皇帝差点没被噎死,忍不住手就摸上了御案上的砚台。
    可下一刻,他忽然又笑了:还能说出这等不着调的话,说明这小子就算有病,却也病得不太严重。
    大概,就是皮痒了,多抽几次便好了。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就冷笑了一声,也转移了话题,道:“别装了,朕如此急切召你回来,你难道还不知是何事?”
    “臣不敢欺瞒陛下,昨夜偷跑出驿站,提前从英国公那里打探了一番。”何瑾就如实回复,毕竟不如实,也逃不过弘治皇帝的眼线。
    然后继续道:“新春刚过,可国事却稠塘不断,陛下大概觉得身边的大臣意见都大差不差,没什么新意。所以,就想听听微臣这个有点怪才的臣子意见?”
    “有点怪才?......”听到这四个字,弘治皇帝微微点点头,道:“你这个自我评价,未免有些谦逊了。”
    “其实你猜得也不错,这一年朕注定会焦头烂额。而且这样的日子,足足已有十六年了。”说到这里,弘治皇帝似乎也有了些感慨,又道:“往年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厘清一番国库,为一年未雨绸缪。”
    “往年没有你的时候,朕跟大学士们可谓呕心沥血,东拼西凑才能勉强支撑社稷运行。可这一年清算国库,竟发现比起往年的亏漏,大明的赋税竟然有了盈余!除此之外,皇室的内帑也充盈了不少。”
    “陛下,这毫无疑问是好事呀。”何瑾就接口言了一句。
    却不料,弘治皇帝竟然叹了一口气,语气惆怅道:“没错,朕也想不到,为何比起往年好了太多的状况下,朕竟然会抑郁。想想,大概是纵然有了盈余,仍旧不够应付国事吧?......”
    这话一入耳,何瑾就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什么狗屁抑郁,你这完全是烧包了,心开始野了。
    以前穷穷抠抠的,一心只想着如何将国事凑合过去,哪有心情想些有的没的。现在手头儿有了几个臭钱,就觉得......呀,朕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大明王朝不该这样啊!
    人类的本质是真香,贱人总是矫情——这两条铁律,说白了就是人性,是人就避免不了。
    然后你这里烧包了,觉得要大干一场了,就将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对吧?现在故意卖惨装乖,就等着我主动贴上去,好上演臣忠君贤的戏码,是吧?
    没错,在英国公府的时候,何瑾已意识到了这点:为啥急匆匆地将自己召唤回来,还理由都不说,而且是在一堆国事需要钱能解决的的时候?
    还不是馋我的身子......呸,不对,馋人家的钱?
    你弘治皇帝是不会卸磨杀驴,却会想着如何让我这头驴拉好磨,给你老朱家磨出更多的面粉......
    对于如此卑鄙无耻的所谓帝皇心术,何瑾内心当然鄙夷不已,面色也瞬间冷意密布,周身不由散发出无尽的愤慨之意。
    下一刻......他就跪地大声言道:“陛下忧国忧民,实乃大明黎庶之福,社稷之幸!微臣感动不已,愿尽心竭力辅佐,哪怕耗尽家财,亦不会皱下眉头!”
    是的,可别幼稚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代为敌,赶紧听听弘治皇帝打算如何宰自己,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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