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承受的重压接近极限时,往往便会激发出成正比的动力,总督大人亦是如此。
    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富兰克林便通过层层关系网把裁决小队安插在了希斯坦布尔的本部军营。这却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曾经向撒迦表示过的无能为力,实际上是过于谦虚了。
    从下等兵晋升到军官的过程,对于每个以平民身份入伍的斯坦穆人都是极为漫长的。即使是那些贵族子弟,也必须依靠某些莫须有的战功才能够名正言顺的升职进阶。任何形式的徇私舞弊在这里都被蒙上了隐晦外衣,从中获益的人很多,更多的旁观者却唯有保持缄默。
    打破潜规则的例外不是没有过,但像裁决小队这般以高等军衔直接前来报到的新人,却还是无数老兵生平仅见——书记官那里的户籍簿上,明明白白地注释着这两男一女入伍的日期,仅在数天以前。
    意外的发现很快就引发了一片哗然,愤怒情绪宛如瘟疫般蔓延在军营里,并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裁决诸人中两名中校、一名上校的军衔无疑是激起千层浪的那枚石子,而间接投石的伊费尔少将却在随即召开的会议上,轻描淡写地回应了众多下属委婉的置疑。
    “谁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期?”伊费尔腆着肚子乜视众人的神态,像是先知在睥睨着一群菜牛,“诸位,我们都知道巴帝人在图谋些什么,陛下的宽容并不能成为军部懈怠的理由。在战争随时会到来的现今,任何方面的人才都应该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重用,其中也包括军职选拔。过于拘泥形式未必是件好事,关于这次推荐来的三个年轻人,我只想说,他们正是不需要恪守陈规的精英。”
    中将不容置疑的论点是有理由的——军人最好的试金石自然是战场,等到三名富兰克林的“远亲”有机会证明自身能力的那天,他早已和总督大人离开斯坦穆,开始享受远离战争的闲适生活。
    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精英,恐怕只有天才知道。
    会议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军官敢于提及此事,然而裁决小队却都在各自所属的分部里遇上了麻烦。中高层军官作出的相应解释未能安抚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下属和同僚那方,他们所需要面对的,几乎是来自于每个人的敌视。
    由于某个方面的龌龊揣摩,总督大人将上校军衔安排给了爱莉西娅。对她而言,女性成员众多的魔法师部队,无疑是最佳所选。
    希斯坦布尔驻扎的法师总数约有万人左右,归属于同一个师团。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会在军营北部的一处开阔校场演练。类似于这般的平原地形在斯坦穆可谓是毫无特殊之处,但半空中纵横交错的魔法光束以及校场两端密密麻麻燃烧着的巨型木靶,却使得实战气氛几近沸腾。
    在如今的这个世界,唯有强者才能赢得尊重。正如金钱权势之于贵族,当红程度之于**,魔法造诣的深浅同样是与法师命运休戚相关的重要元素。当爱莉西娅来到校场之后,注意到她那身学徒长袍的法师几乎没有一个不投来轻蔑目光的。可是这名身材娇小的温婉女子却始终表现的异常淡定,就连几束呼啸着掠过头顶的狰狞火蛇,也未能引起她丝毫神态变化。
    “欢迎新任长官爱莉西娅上校来到风影师团第二团队,希望在今后,她可以带领着我们赢取无数的胜利与荣耀。”原先的团队长多诺万集结了两千余名部下,简洁至极的开场白后,便把发言权交给了军衔同等却依旧取代他职位的异性同袍,“全体敬礼,请长官训话!”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那一套,真要是有本事,就露几手给我们看看,只会抱男人大腿在风影团可是行不通的!”懒散站立的阵列之间,一名粗壮堪比半兽人的女法师尖刻嘲讽道。
    “闭嘴!都想被送去军法处么?!”爆起的哄堂大笑中,多诺万怒声呵斥,唇角边却隐约扯出一个快意笑容。
    上校很清楚身边这娘们儿的后台到底有多硬,更加明白那所谓的精英一说纯粹就是高层蒙人的把戏。令他最感到忿忿不平的地方在于,同样是贵族身份,自己经过足足五年的漫长等待才爬到这个位置,对方却只用了几天。
    如想象中一般,爱莉西娅沉默了许久,似乎已经被眼前的大阵仗震骇得说不出话来。正当多诺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法师阵列间不耐的喧哗声四起之际,她忽然仰起脸庞,向着高出一头不止的上校微笑道:“请问,那些靶子是做什么用的?”
    多诺万讶然于对方竟会问出这样幼稚的问题:“当然是演练远程攻击的目标,您难道没看到其他部队还在空中磨合阵型?”
    “哦。”爱莉西娅淡淡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烟尘弥漫的校场彼端,“据我所知,战场不会动的就只有尸体。”
    多诺万先是愕了一愕,随即感到了压抑不住的羞恼:“您是指这里应该上演一场血肉横飞的对攻战?尊敬的女士,我想说的是,礼仪课上学到的东西在军营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任何一点小小的意外都可能会刮花您的指甲。”
    “对长官不敬应该受到怎样的军法处置?”爱莉西娅像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轻蔑。
    多诺万微变了脸色,不禁有些后悔先前的情绪化。对一个刚刚入伍便已佩上高级军衔的强劲对手来说,短时间内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可能性大得就像是巴帝将要发动的战争,毫无必要地开罪显然是件极其不明智的事情。
    “责罚二十军棍,扣饷一个月。”定下神来的上校语声缓和了许多。
    爱莉西娅柔和地笑了笑,又道:“如果在战场上对长官不敬,是不是应该按违抗军令罪论处?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多诺万迟疑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答道:“格杀勿论!”
    “很好,其实我并不在意指甲被刮花,也从来没有过礼仪老师。下面我需要一名志愿者配合演示单人实战对练,哪位有兴趣?”爱莉西娅望向静默下来的法师阵列,目光定格在先前挑衅的那名女法师脸上,“不如就是你好了,请出列。”
    犹如一锅沸水泼在了雪地上,低低的骚动很快就蔓延开来,渲染了整个方阵。那魔法师得意地朝着周围几名男性同袍飞了个媚眼,一脸不屑地走上前来,冷笑道:“长官,您刚才的话不是在说我罢?如果等会出了什么意外,而且受伤的那个偏偏又是您,恐怕军法处的棍子就得直接吻上我的屁股了。”
    爱莉西娅转身走到数丈开外的无人地带,仍旧是平静如水的表情:“如果我受伤,不会有人受到任何责罚;如果你做不到,就会死。”
    “你说什么?”一片难以置信的哗然声中,那女法师本能地握紧了单手杖。
    从未有过的强烈杀意如若大群饥饿的吸血蝠,在爱莉西娅胸腔中躁动着,咆哮着,仿佛随时便要撕裂躯壳,去咬啮眼前所有的生命。凛然之间,她想起那双魔瞳的主人,这才惊觉自身的性格,竟是隐有被其同化的迹象。
    “当你要手软的时候,就想想那些死去的同伴。别人在杀他们的时候,可有过半点的犹豫和不忍?野兽用爪牙去争夺获取,人类用双手,除了这个两者之间没有任何一点区别。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再也没有半点想要杀戮的意愿,那么恭喜,你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到了信徒们梦寐以求的天堂。或许我这样说有点残忍,但在这个狗操的世界里,是没有天堂的......”
    邪异而沙哑的蛊惑声又在耳边响起,爱莉西娅逐渐战抖起来。静静地合上双目,她细微喘息了一会,睁开眼帘,瞳仁中已然有微弱的火焰燃起:“你没听错,动手罢!”
    盏茶时分之后,希斯坦布尔军部统领办公室。
    “这怎么可能!死了多少?!”由帝都新近调来担任希斯坦布尔总军团长的特洛尼达中将霍地从桌后立起,难以置信地瞪视着顾不上敲门便闯进来的副官。
    年轻的副官大口喘息着,嘴唇由于恐惧而变得全无血色:“超过五百人,对战的另一方就只有他们三个,而且就连油皮也没刮伤半点。”
    办公桌对侧的伊费尔少将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几张军事文件从他手中无声无息地滑落坠地:“到底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
    “您知道的,不管是哪个师团排斥新人的现象都很严重,尤其那些军官在知道他们刚入伍不久以后,就已经巴不得有人找上点乐子......”那副官畏缩地看着少将,吞吞吐吐地道,“全是些平常的刺头先挑起了事端,爱莉西娅上校他们没有做过多的交流,就下了杀手。虽然三个人在不同的分部里,但却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
    伊费尔还是没有办法把娇小玲珑的爱莉西娅和历来惨烈的军中械斗联系在一起,怔然半晌后,他偷瞥了眼上司的反应,拍案怒喝道:“还等什么?叫军法处去抓人!”
    “先等等。”特洛尼达中将忽抬手制止。
    伊费尔满面俱是羞愤之色:“您不用考虑到别的问题,他们的确是我推荐来的,但是任何人触犯了军法都应当受到严惩,没有例外。”
    “不,我想知道,这几个新人在械斗结束后都做了些什么?”特洛尼达缓缓地问道。
    “他们命令将死去的士兵和军官就地掩埋,然后带着各自的直系部队操练。”副官踌躇了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古怪:“爱莉西娅上校在对应挑衅时只杀了一名部下,但是风影师团到目前为止还在不断清理新的尸体。因为她要求法师部队实战对抗,每个退缩不前的人都被当场格杀,其中也包括了她的前任。”
    “都是她亲手杀的?”特洛尼达微扬了眉,黝黑的脸膛上已掩饰不住异样神情。
    副官肯定地点头:“上校说,操练的时候,就必须把校场当作是战地。”
    “还没来希斯坦布尔军部之前,相关的种种传言就已经让我感到了心灰意冷,上任后见到的一些事实,也证明了想要去改变这里的现状,仅靠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听完陈述的特洛尼达并没有因为他人在场而掩饰什么,转身肃穆地行了个军礼,“伊费尔将军,你说的没错,这些新人是真正的精英。我不清楚他们曾经为哪个国家或佣兵团效力,也根本就不想知道。任何一个有所图谋的人,都没有必要去演这出吃力不讨好的戏,所以我必须得感谢你的推荐,斯坦穆需要能够带兵的军官,也同样需要你这样有眼光的引路者。”
    “您过奖了,为国效力是每个斯坦穆军人的职责。”伊费尔的反应堪称神速,立时大力并起双腿回礼,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他们几个是烈马,可没想到居然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恕我直言,死几个喜欢恶意滋事的痞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军队里不需要废物......”
    一场充满腥风血雨的军中械斗,就这般在两人的对话中被轻易抹煞。在大惊直至大喜的情绪变化过后,伊费尔少将觉得之前的紧张焦虑未免有些多余,至于爱莉西娅等人的真正身份,他依然认为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毕竟用不了多长时间,关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就会成为回忆了。
    没有意识到身处逆境的时候,人们总是以为牢牢掌控着自身命运。
    伊费尔压根也不会想到他口中的“烈马”正是摩利亚皇家军团中的裁决小队,所幸错误的判断目前还没有让他损失些什么。百里之外的塔尔干城中,当地凶名卓著的“黑龙团”也同样没有察觉正在对峙的数十条汉子眼神中对生命的漠然与蔑视,而他们将要付出的,却是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惨重代价。
    黑龙团并非什么佣兵组织,只不过一手召集起近千名地痞的波勒?迪瓦斯认为有个较为威风的名号,才能更为配得上他一方霸主的身份。事实上长时间以来黑龙团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塔尔干城最有实力的帮派,曾经干过几年马贼的波勒带领着大批手下屡经拼杀,终于独揽下了城内所有赌档、妓院乃至酒馆的看护生意,甚至就连街道巷角边的寻常商铺,都不得不每周奉上一笔不小的数额以求安宁。
    虽然官方那边早已和黑龙团达成了隐晦协议,但树大招风的定律似乎从来就不会放过任何人。小规模的帮派犹如怎么也打不死的蟑螂,只要稍有懈怠,便会从阴暗的角落里悄然爬出,大肆咬啮上一番后扬长而去。更为让波勒恼怒不已的是,部分邻近城池的地下势力也相继伸来了触角,使得本就频发的事端变得更为混乱。
    就自视而言,波勒几乎看不起任何对手。马贼生涯赋予他的凶悍性格,在迄今为止的火并博杀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主导作用。聆听着气势汹汹前来挑衅的敌人在血泊中抽搐**,那是他最为享受的事情。
    可是并非每个试图在这座城市分上一杯羹的冒失家伙都能够意识到黑龙团的强大,就像眼前的这些乡巴佬。面对着十倍于己的敌手,他们居然不懂得害怕,只是杵在那里如同一截截等待风化的木桩。
    “这段时间城里不算太平,警备司的老爷们早早就和我打过招呼,说是不希望再多出些什么岔子来。所以,马上带着你们腿上的泥巴滚出塔尔干,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前面的那些废话,也不会有人流血,怎么样?”冷僻的巷道里早已围满了黑龙团成员,密不透风的人群之间,波勒按捺着性子望向对方领头的异族,皱眉道,“你们这帮杂种的运气都不错,换了以前,早他妈被砍成十七八截了,还能站在这里听老子说话?!”
    随着他的话语中逐渐流露出怒意,短时间内集结起来的数百名地痞尽皆涌上前来,手中倒执的长刀铁棍在铺满了石板的地面上拖出阵阵刺耳声响。这种奇特的恐吓方式被无数次证明过是极其有效的,而今天,困在巷道中端的汉子们却依旧沉默伫立着,连一丝半点的表情变化也未曾有过。
    “你答应退出,我们才会离开。”那面容丑怪的异族应该是首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自从一路把对方引到此地以来,始终显得甚为局促,“还有,你不该叫别人杂种的。”
    “是不是杂种我说了并不算,得去问你妈才知道。”爆起的哄笑声中,波勒却愕然止住了话语,右手也顿在刀柄上,仿佛在顷刻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就在刚才,他看见那些默默抽出马刀的乡巴佬当中,有几人的衣摆下现出了一角如血的红巾。
    “苏萨克?!”波勒颤抖的语声方自响起,只听得周遭轰然大乱,大部分黑龙团成员已是本能地抛去手中武器,畏缩着向后退去。
    没有遇到过草原上的豺狼之前,每条城市中的土狗都曾以为自己的爪牙才是最锋利的,可当真正意识到凶残而强大的狼群就在眼前,它们的尾巴便会在第一时间夹到胯下。看起来这很悲哀,但却是活下去的明智选择。
    “想不到在这种破地方,倒还有人认得我们。”一名留着浓密长须的魁伟大汉狰狞地笑了笑,曲指弹上雪亮的刀身,“老子早就说过了,说上一万句话还不如直接动刀子来得容易。雷鬼,要不要全部杀光?”
    “我听说苏萨克已经被打垮了,就算你们真的是,黑龙团也绝不会妥协!”波勒声嘶力竭的喊叫多少有点底气不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苏萨克”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在整个图兰卡大草原上,呼啸如风的红巾马帮历来只伴随着两样东西出现——掳掠,与死亡。
    由于希斯坦布尔算得上是斯坦穆国内较大的几个行省之一,莉莉丝的族人以及前皇家军团旧部近期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在横扫着其他业内场所。作为特殊意义上的盟友,撒迦又先后派出了多达十余拨的苏萨克赶赴边远地域,去瓦解各成派系的当地势力。再次回归的暴力生活,很快便让终日以牧羊打发时光的马贼们无奈地认识到,有时候天性中的少数东西是怎么也无法改变的。
    那周身透着邪气的年轻人宛若无声狞笑的恶魔,轻易就重新撩拨起了苏萨克们内心中潜伏至深的嗜血欲望,并将其愈燃愈烈。
    望着沉默不语的雷鬼以及大批惶然退却的黑龙团员,先前那壮硕汉子拧起了浓眉,只觉得数日来饮饱了鲜血的马刀似在焦躁不安地轻颤:“到底怎么样?还是尽早打发了他们,去下一个地方罢!”
    或许是由于强烈的恐惧已将意志力迫压到了崩溃边缘,波勒猛地低吼了一声,拔出腰刀全力斩向那苏萨克:“这里是塔尔干,谁也不能取代我的位置!”
    挟着风啸的刀身并未如想象中般斩上人体,而是嵌在了一只突兀探来的手掌里,任由波勒如何运劲,都始终纹丝不动。
    雷鬼依旧低垂着头,握住刀锋的左手正大滴大滴地坠下血来:“蒙达曾经说过,应该怎样去对付叫我杂种的人。”极为缓慢的,他那双没有眼睑的妖异眸子望定了对方,“你很走运,因为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用牙齿了。”
    “咯咯”脆响随即爆起,黑龙团部众瞠目结舌地注视着腰刀在鱼人的手中扭曲成了麻花,鲜血飞溅,碎裂的铁屑亦在飞溅!
    直到那截折断的刀尖刺入咽喉,划裂了半边颈项,波勒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像是已遭收割的空灵躯壳。气管中喷射的血液于空中疾曳出凄艳的轨迹,那“嗤嗤”的声响是如此轻微而惊心动魄,但在波勒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却只有雷鬼垂至身侧的左手。
    那只手掌上每一处被刀刃刮出的伤口都在丑恶地蠕动着,缓缓合拢。就连三根绞断的手指末端,白森森的骨节亦在探出皮肉,逐渐覆上粉色肌层,形成新生肢体。
    在失去生命的最后瞬间,波勒恍惚发现,敌人的左手竟是紫色的。
    久候的苏萨克终于在雷鬼的示意下开始放手屠戮,不出片刻,这条阴暗而潮湿的巷子里就积满了一层厚浊的血泊。黑龙团成员无一例外地倒在地上,或是急剧抽搐,或已颓然咽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在即将逃出巷口的瞬间,被苏萨克脱手掷出的长刀贯穿了胸腔。其中几个未曾立时毙命的地痞微弱**着,带着身后长长的血迹爬向笼罩着阳光的世界,最终却在行人们恐惧而漠然的注视下逐渐僵硬了身躯。
    依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博杀,亢奋的苏萨克们在靴底上拭净刀锋,犹如刚刚分食完腐烂尸骸的秃鹫般心满意足。第三大队队长米塔罗神情古怪地打量了雷鬼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上前去问道:“这几天我一直搞不懂,你的手是怎么了?说句实在的,如果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嘿嘿,我也想变成这样。”
    雷鬼抬起左臂,完好的五指前端还在流淌着粘稠的鲜血,指间肉膜正细微开合,看上去和以前未曾有所不同。那个夜晚撕心裂肺的破体剧痛却像是浸透冰水的尖刃,深插在记忆深处时刻提醒着这个孤僻的异类,表层之下的肌体改变已是个荒谬的事实。
    “你不会想要去承受那种痛苦的。”他深深地看了米塔罗一眼,隐约之间,耳边又再次响起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还有,蒙达其实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恶人。”
    同一时刻,圣胡安牧场的屋村角落里,撒迦正无言地望着身前的两个小孩子,神情错愕之极。
    由于破魔刃的虚幻光能与本体精神力量相融甚安,神圣气息依旧覆盖着撒迦周身,并在他的形貌改变上持续作用。那双被掩隐起来的魔瞳,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苏萨克眷属们内心中的恐惧。虽然明知道这银发年轻人就是那头曾想过要格杀全体马贼的魔鬼,但至少现在看起来,他和任何一个虔诚而善良的信徒都毫无区别。
    完美地掌控伪装能力,是如今撒迦唯一想要去尽快完成的事情,此际面对着两个放声大哭的小鬼,他却开始后悔没有以本来面貌出现在人前,那样的话,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有麻烦。
    大约五、六岁大小,拖着两筒鼻涕的男孩叫做阿洛,旁边则是他的妹妹温妮。如所有苏萨克的孩子一样,他们的肤色,是健康的黝黑,胖乎乎的很是敦实。一只尺余长短的木马玩具,就倒在两人身前的地上,马蹄处用来拖动的轮盘歪在旁侧,似是已经折断。
    这手工拙劣的木马,自然是两人的父亲所做,可惜那个在斑驳刀痕中倾注着父爱的男人却在另一个地方酣战杀戮,暂时不能回来修好它。
    留下来的苏萨克大部分都已去放牧,其余的则在圣胡安周边巡梭警戒。不再年轻的母亲们趁着午后阳光晾晒着洗完的衣物,爽朗的笑语声在风中荡漾开来,给这片安宁的牧场平添了几分盎然生气。一如往常般,在手中活计停顿的间歇,她们会默然望向牧场大道尽头——那些远出的丈夫,应该很快就能平平安安地归家来了。
    对于远处传来的孩童哭声,女眷都显得不甚在意。草原上的孩子本就该在磕磕绊绊中才能长得更高更壮,这一点上,她们向来和男人们看法相同。
    于是撒迦便在几幢木屋之间遭遇了因无人问津而号啕不已的兄妹俩,按理说阿洛是个男孩,本该更为勇敢坚强才是,但见到仅有的宝贝玩具被石块硌断了轮轴,小家伙反倒哭得比他的妹妹还要响亮。
    久久未能从摩利亚赶至此地的血族首领,逐渐让撒迦在无聊的等待中感到了不耐。看着泪痕宛然的两个孩子抽噎得满脸通红,他不由得拧起了眉头,犹豫了很长时间以后,还是缓步行上前去。
    突兀爆起的大震如若千万个土元素同时在地底发出怒吼,戈牙图惨嚎的声音和屋村北角骤然散架的房屋裂响混杂成了大股狂躁乱流,瞬时传遍了整个静谧空间。横飞四射的木片断梁呈放射状扩散而开,烟花流焰般密布了方圆十余丈的天空。
    带着一身木屑泥尘,地行之王连滚带爬地蹿出残桓地带,仓惶而逃的同时口中连连呼救,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在他身后,一条小小的赤影悠然飞掠着,慢条斯理地追袭侏儒。
    “撒迦......撒迦大人!您在哪儿?救命啊!”戈牙图鬼使神差般蹿过了大半建筑群,恰恰看到前方的村中道路边缘,撒迦正削好半截找来的杉条,换下木马轮轴,还随手放下地面滚动了几次。
    “叔叔,你的指甲怎么了?会不会很疼?”阿洛的注意力从玩具上转到了对方指端,那枚轻易削落木片的黑色锐甲已缓缓缩回皮肉,化作与常人无异的半透明色。
    注视着男孩眼中隐约的恐惧,撒迦悻然将玩具抛到他脚边:“好了,现在都给我滚远点。”
    破涕为笑的温妮忽然走到近前,在半蹲着的撒迦脸上亲了一亲,随即牵起木马上栓着的细绳,和阿洛奔奔跳跳地去了。
    不知怎的,直到两个小家伙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很久,这嗜杀成性的年轻人才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了呆若木鸡的戈牙图,语气中居然带着一丝温和:“我以为它醒来后应该会很饿。”
    “它真的很饿。”侏儒语声中带着哭腔,不停打战的双腿僵硬地立在原地,再也难以跨出半步,“我本想去找您说点事情,刚走进房门就遇上了它......狗娘养的神明在上,要不是我跑得还算快,恐怕已经和那幢屋子一样被撕成碎片了。”
    熟悉的“咕咕”清鸣声欢快响起,红的小脑袋从戈牙图身后探出,灵动澄澈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撒迦,神态间略现迟疑。
    小东西胖了不少,本就肥硕的肚皮愈发亲近了地面,肉翼前缘的乌黑骨刺纷纷生出了锯齿形的锐边,通体泛动着令人胆寒的暗芒。最为明显的变化,却是来自于它的头颅,两支弯曲的,比表皮更为火红的角,已从顶门处骄傲探出,恰似整团烈焰中跃耀的炽芒。
    “这算是什么?”撒迦不屑地打量着它,冷笑道,“你睡了这么长时间,结果却变成了一头羊?”
    短暂的恼怒很快便被红抛到九霄云外,轻易咬死几匹高头大马之后,所有围观的人们开始忍不住怀疑,这头小兽的肠胃是不是连着庞然无际的异空间。没用多长时间,它就把马尸变成了血淋淋的骸骨,就连半块皮肉也未残留。
    对撒迦精神气息上的诡异转变,红本能地感到了畏惧。在很多年以前,沼泽中的石岛上,它也曾遇上过类似的情形。
    一具躯壳,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红依稀还记得,那个浑身浴血的孩子是如何走上石岛,如何倒在自己面前的。它同样也难以忘却,那双幽幽闪烁着紫芒的魔瞳,在即将合拢的时刻,仍然还蕴含着一种凶狠的不屈。
    他信任它,故而全无防备地睡去。红虽然只是头野兽,却有着属于自己的直觉。现在,它唯有再次等待另一个撒迦归来。
    夕阳沉沦的时候,陆续返转的苏萨克不仅给孩子们带回了城里的手工布偶,也同时带回了欢笑。强壮的父亲高高举起跑出迎接的自家子女,大步走向各自住所。每个系着围裙的妻子都已在门前笑吟吟地守候,家中的老者则俱在低声祷告着,感谢上天对亲人的眷顾。
    撒迦沉默地坐在居所前的空地上,身后的大群侏儒则在废墟中筑起新的木屋,一脸冷酷的戈牙图不时会“随口”问及身边的海伦是否疲累,并自告奋勇抢下了她手中所有的活计。
    几个先后前来禀告日间事宜的马贼首领,依旧像往常那般得到了极为淡漠的回应。看着这些衣襟上溅满干涸血渍的大汉急匆匆远去的背影,以及各家各户亮起的温暖灯火,撒迦遽然觉得,这片牧场已经像是个真正的家园。
    尽管,他从来也不曾拥有过。
    长时间的相处,令溯夜与地行两族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微妙而敏感。戈牙图日益偏向人类的性癖好,在无形中影响着族群中的大部分男性。对溯夜女子越来越垂涎的地行侏儒早就把枯燥的吹针研习当成了享受,更令登徒子们肆无忌惮的地方在于,族内的悍妇似乎也都有了心目中的新宠,对其他事情尽皆懒于理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容貌粗陋且体格强健的溯夜男人都要更适合她们。
    每天的晚餐时分,两个族群都会在喧嚣声中共同度过。各怀心思的地行侏儒把餐台当成了特殊的战场,不知疲倦地向着假想敌发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当然了,他们用的不是拳头和刮刀,而是那根如簧巧舌。
    烛火在无声摇曳着辉芒,四周的嘈杂也慢慢低落,地行之王一如既往地坐在海伦身边,盯着餐盘里即将告罄的食物沮丧不已。用屡败屡战来形容如今的戈牙图,其贴切程度是显而易见的。温柔的溯夜女族长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脸蛋上从来就不会有半点笑容。这让后者很是伤心了一段日子,也更为坚定了他誓不罢休的猥琐念头。
    “主人又不来吗?”海伦看着撒迦空着的座位,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问道。
    戈牙图怔了一怔,事不关己的对话让他很是懊恼:“是啊,连雷鬼也不在,应该有什么事情去了。”
    女族长点了点头,沉默下来。撒迦从习惯孤独直到不再拒绝融入群体,已经经历了极为漫长的过程,无论在精神体的转变上如何邪恶莫明,海伦都希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即使是暗魔,也同样渴望着情感罢?”她黯然想着,随后柔柔的,叹息了一声。
    星空下的草原,宁静而幽美,晚风撩拨的草丛簌簌轻颤,在月色下拂动着连绵无尽的暗色浪潮。几只欢快飞舞的小虫,引起了红的兴趣,小东西威风凛凛地龇出满口獠牙,不时高高跃起扑击,似极了一匹尽情撒欢的马驹。
    注视着悠然仰躺在草地上的兄长,雷鬼无声地微笑,感觉这难得的闲适,实在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印象中的撒迦,总是紧绷的像根弓弦,如果时常能够像现在这般,他宁愿只是站在远处的暗影中默默守候。
    变故的降临,从来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悄然停止嬉戏,昂首望定了前方幽暗处,双目中凶芒大放,扯起的口唇间传出奇异低吼。雷鬼面色立变,几个起落后护在了撒迦身前。
    “都三天了,你到底在迟疑些什么?”撒迦动也没动地躺在原地,语声懒散。
    “若非是今天的那只木马,你恐怕就已经成功蒙蔽我的双眼了。”朦胧的虚空之中,细微光点无声绽现,扩张成一轮温润月影。从内跨出的那个女人,以及她身后傲然横展的两对深蓝羽翼,瞬时便令雷鬼心中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
    “光明神王座下,智天使艾哲尔?托力亚。”女人淡淡地自报身份,金色双眉下深邃如海的眼眸直视着撒迦,似乎略现怜悯之意,“卑微的异端,你虽然学会了隐匿,但仅是如此,终有一日还是难以逃脱天界的审判。”
    撒迦抱住戾态愈盛的红,缓缓站起:“智天使......你来这里做什么,感化?还是救赎?”
    “我很奇怪,你的揣测里为什么没有毁灭?”暴涨的圣焰从艾哲尔周身汹涌蹿出,空间里的无形威压骤然加剧,雷鬼清晰地听到体内的各处关节都在“噼啪”作响,嗓眼中渐有甜腥涌上。
    “要是想动手,你也不会等到现在。”纯粹的黑色开始自撒迦发际显现,流水般寂然蔓延,待到完全取代银发光泽之后,他的眼眸已然恢复了狰狞的原状,“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着自己的目的。你最好能明白,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光明一族向来只会让我感到厌恶,到目前为止,你还能够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由于我的犹豫。”
    挥手间,他在身前凭空筑起一面黑暗光幕,抵消了红与雷鬼承受的巨大压力:“如果你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证明自身的价值,智天使大人,我会亲手扭断你的脖子。”
    “你很强大,也很狂妄。”四翼智天使自初开神识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怒意,这年轻人看她的眼神根本就是在看一头猪,那种**裸的蔑视简直能让石像都在暴怒中颤抖。
    撒迦耸了耸肩,残忍的微笑浮上脸庞:“只要试一次,你就会发现,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望。”
    伴随着言语中毕露的杀机,于他体表涌出的魔罡暗潮在短短一个瞬间便提升到狂暴的程度,空气中厉声尖啸的各系魔法元素汇成了强劲的能量漩涡,当即将智天使的护身圣焰迫得摇摇欲熄。
    “双魂分体,你的确要比那个存在强得多。”艾哲尔身后的羽翼微微扑扇了一下,千万颗湛蓝的星芒曼妙流转,轻易消去袭来的魔罡乱流。
    撒迦惊疑不定地止住咆哮的精神力量,一双魔瞳收缩得犹如针芒:“有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我们总算有点共同话题了。”艾哲尔抬起纤纤玉手,招了一招,“跟我来,你将得到所有想要的答案,也许,还会有惊喜在等着你。”
    撒迦断然摇头,冷笑道,“我不认为,你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暗魔族骄横的特性,倒是在你身上体现无遗。”艾哲尔遗憾地叹息,“据我所知,养父的死一直是你心中最深的痛处。不知道有关那件魔器的消息,对你来说算不算是个惊喜?”
    红的吐息越来越急促灼热,双翼上的骨刺已经狞然探伸到极限,然而撒迦略为颤抖的手掌,却在此时按上了它的脊背:“七夜轮回之盒?”几乎无所不知的敌手令他感到了极度震惊,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对话,但其引发的强烈冲击已无异于一场足以撕裂天地的大海啸!
    “凡人之中,大多贪婪愚钝。目光短浅者为了些许薄利彼此争斗,甚至丧失灵魂。”艾哲尔展颜微笑,道,“背负异端之名,或许正是把你和他们区分开来的鸿沟。年轻人,跟随我的脚步,诸神的光辉必将洗涤罪孽,带来重生。”
    “蒙达!”雷鬼低低地咆哮,急剧颤动的左手指端已有锐爪探出,“这是谎言,你绝不能去!”
    在此时击上鱼人颈侧的掌缘,当即令他软软仆倒。撒迦没看一眼昏厥过去的同伴,反手把红放下地面:“我会很快回来,在这里等。”
    加之在躯体上的魔罡重压,彻底封死了赤炎獠急欲破除变异术的可能。眼见着撒迦掠向智天使挥手破开的空间裂隙,小东西不禁长声哀吼,血口中熊熊烈焰已然现形。
    “你的角,其实还算漂亮。”撒迦身形忽滞,回首向笑了笑。
    目光转动间,他沉默地望向牧场远端,良久之后,倏地投入虚空,再无半分迟疑。
    尽展羽翼的艾哲尔似是有些诧异,在飞向空间通道的极短过程中,悄然向着撒迦所望的方向掠了一眼。以她足能穿透空间的目力,自然轻易便看清了远方连绵矮丘下的物事。
    那披拂着凄冷月光的,一方青碑,一座孤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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