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魔法,没有军制炎气。不是它们不想用,而是因为不会。”
    杀声震天的库马城头,希尔德大帝俯瞰着城下茫茫涌动的蛮牙部队,疲惫的语声中隐透着异样情绪。
    在经过了数周战火洗礼之后,这座巴帝国西部最大的行省已经飘摇如风中残叶。成千上万的战士长眠于此,他们的魂灵在空中盘旋穿梭,默默注视着库马千疮百孔的褐色城墙,眷恋不去。
    那是鲜血干涸的颜色,每处溅落的褐痕,都镌刻着军人钢铁般的忠诚。
    普罗里迪斯探出手,抚摩着城头崩裂的垛口,依旧苍白如纸的脸庞上微现笑意:“我想,它们并不需要依靠这些作战。”
    希尔德大帝深深地注视着这名年轻的王者:“你说的不错。虽然处在敌对立场,但我不得不承认,蛮牙拥有世上体力最强的战士。而且它们可怕的地方,还不仅仅是这些。”
    “哦?”普罗里迪斯垂下目光。
    城关前密密茫茫的人海之间,高达十余丈的攻城楼车宛若远古泰坦般纷然推进。层叠而起的木格平台上,无数挥舞着长枪大戟的蛮牙士兵攀附挤涌,酷似爬满了乳酪的蚁群。库马城头激射的箭雨从一开始就未曾有过片刻停缓,但蛮牙人所执的黝黑盾牌却轻易阻隔了绝大部分来袭。
    “蛮牙人的防御和恢复能力,才是我们难以应付的原因。”希尔德抬手拨开下方射上的一支劲弩,默然摇首,示意身后涌上的近卫退开,“你来巴帝也有些日子了,来前沿阵地却还是第一次。我很好奇,在协议早就达成的今天,是什么还在动摇着你的决心?”
    “自从我来到巴帝的那天起,梅隆上将统率的两个军团就已经开赴了国境线边沿。他的名字我想您一定不会陌生,第七、第九两个突击军团历来就是摩利亚最精悍的力量,在北方战场上,他们击退过成倍的盟军,并且没有回缩过半寸防线。”普罗里迪斯笑了笑,道:“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无法让任何摩利亚士兵为了没有诚意的盟友去冒险。您允诺的利益虽然可观,但很可惜,它并不能代表全部。”
    希尔德大帝缓缓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普罗里迪斯湛蓝如海的眸子里讥嘲之色一闪而逝:“狮兽军团的威名,我是耳闻已久了。奇怪的是,既便到了如此艰险的境地,您手中的这张王牌却始终没有被抽出来。更加有意思的是,在贵国帝都做客的日子里,我没能见到一直想认识的哈特菲尔德大魔导士。就算是事物缠身,抽空应付一下来自故国的法修后辈也没什么罢?”
    “或许你过于敏感了。”希尔德的语声透着些异样波动。
    “塞基一役中,那些强横的战争傀儡让我国军情人员至今还念念不忘。很有意思的存在,不是么?”普罗里迪斯瞥了眼面色大变的对方,复又将目光投向城下沸腾的怒海。
    一个巨大的魔法阵,已在城头集结的法师阵列间成形。高空中风云渐变,数百道水桶粗细的电光相继自苍穹深处劈下,立时于数万蛮牙人中清出大片焦裂的空埕。
    沛然莫御的禁咒威力,让蛮牙士兵所能倚仗的法盾防御变得毫无意义。无数具焦枯僵卧的同袍尸体,却让他们的攻城势头变得更为疯狂猛烈,那响彻四野的兽嗥连绵震起,宛若雷动。
    “蔑视生命的异类......还真是和我那孩子有点像啊!”普罗里迪斯微不可闻地低叹,神色黯然。
    命运的巧合,往往出人意料。
    此刻的撒迦,亦在面对着这些狰狞蛮悍的异种生灵。与摩利亚皇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正深陷重围,而身边,仍旧只有寥寥几个同伴。
    苏萨克的援军已至,却被蛮牙分出的数股兵力斜向阻截,绞杀成一团滚滚不休的酷烈旋流。
    饱含着邪恶气息的黑暗光体,在一次次地收缩,扩开,缓缓拓展着领域。数十丈内的地域,已完全成为了暗芒统治下的死地。清晨的阳光煦暖而灿然,但始终无法透入这缓慢流转的异色所在。
    恰似一张硕大无朋的游牧营帐,光晕的顶端直达半空,呈碗形向周遭罩落。其内遍布的残肢骸骨间,丝丝缕缕的浓烈黑线不断自撒迦周身涌出,融合成触手般的粗壮光束,游走于暗**域内。
    敢于冲入的蛮牙士兵,渐渐变得屈指可数。透过模糊的异色屏障,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每当有同袍被那些蛇蟒般的光束撕裂,整个沉暗的空间便会悄然扩张上几分。
    它就像是一头盘踞在近前的恶魔,大口吞噬血肉的同时,亦在狰狞成长。
    环视着外围水泄不通的蛮牙阵列,阿鲁巴与布兰登无言对视,心中俱是忐忑。他们并不清楚这片独立的空间还能维持多久,它扩展的速度正在衰退却已是事实。一旦光晕散去,毫无疑问,上万名狞目獠牙的蛮牙士兵会轻易地将他们撕成碎片。
    武者无法像法师那般高飞,在之前的短暂博杀中,两人几乎是靠着经验和本能才能逃过杀劫。布兰登的炎气已接近九阶,蛮牙人却以强横的肉体漠然证明了,这还远远不够。
    裁决队长从未想到过世上还有这般悍然的生灵,焦灼之下屡屡抬首仰视,望向高空中疾飞的那两点小小身影。爱莉西娅在他的心里,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得多。
    相对于同伴的惊惶不安,撒迦则显得异常平静。
    他的双眸仍是紧闭,周遭所有的一切,都通过暗色光线的纷扬触探而折射回意识深处,清晰如水中倒影。刚开始时,那些游弋似蛇的光束完全是在自行攻击目标,与遭遇海妖时情形雷同。
    待到阿鲁巴两人靠近,撒迦便尝试着去控制每一条“触手”。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信心,冥冥之中似乎是灵魂的本能在微妙舞动。
    正是由于对翱翔的渴望,雏鹰才能够战胜恐惧,拍动双翼飞离巢穴。纵横交错的光束只要毫厘偏差,便足以让两名裁决成员瞬间毙命。撒迦实施掌控的过程,也就在这惊险万分的局面下无声起始。
    半兽人和胖子队长揣测的并没有错,长时间的精神力凝聚,令撒迦逐渐感到了难以为继。黑暗光体的扩张,正在由缓慢而渐止,最终微不可觉地开始了回缩。
    撒迦已在低促喘息,但垂于身侧的双手却一直轻微动作着,指端探出的丝芒延伸流转,操控数十道无坚不摧的光束触手吞吐伸缩,傲然纵横。
    一如琴师于夜阑人寂时拨弄竖琴,聆听着流淌的曼妙乐章——他沉醉其中。
    蓦地,一股诡谲而强大的精神波动自远端袭来,直透入撒迦意识之海深处,激起滔天巨浪。
    “咦?这帮家伙是不是怕了?”阿鲁巴望着暗色屏障外潮水般退去的蛮牙士兵,搔了搔脑袋。转首间,他见到撒迦已睁开双眼,不禁咧嘴笑道:“他们应该是被你吓破胆了。”
    撒迦指端微动,道道光束及其外光晕立时消弭于无形:“不,有新朋友要登场了。”
    半兽人困惑地望着他,欲言又止。适才的短短一瞬间,阿鲁巴觉得对方的眼眸竟是黑色的。
    气流划响声中,两名女法师相继落下。由于魔力消耗过巨,罗芙冷俏的颊边已全无血色,投向撒迦的目光中却尽是欣喜柔情。
    “卡古法煞!卡古法煞!”
    全体退至百丈开外的蛮牙阵营之间,骤然爆出一阵震天呼喝。沉闷的声浪直若海啸卷起,隆隆滚滚地跌宕于原野之上,威势震天。
    “小子,快走,他妈的快走!”血湿重衣的索尼埃率众疾驰而至,一贯淡定的神情间隐现焦灼。
    撒迦微笑,缓慢摇头:“这场仗是输是赢,对我来说很重要。”
    索尼埃独目圆睁,怒道:“难道你非得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快给我滚回去!”
    撒迦没有再答话,而是默然将视线投向正前方。呼啸长嗥的蛮牙士兵如同被巨刃剖开的浪潮,由后端大营方向直分出一条开阔通路来。
    远远的,一个极为枯瘦的身影,出现在了尽头。
    “卡古法煞!卡古法煞!卡古法煞!!!”刹那间蛮牙人欢声雷动,俱是以手中兵刃大力顿地,状若疯狂。
    “去把火龙卷抬过来!”索尼埃见撒迦全无退意,忽转首对着部众低吼道。
    旁侧几名马贼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迟疑道:“老大,这没必要罢?”
    索尼埃一怔,随即反手探上腰侧刀柄:“你说什么?”
    那马贼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慌忙指向撒迦胸前:“有它在,哪里还用得着火龙卷!”
    索尼埃阴沉着脸转过目光,只见撒迦的左胸处鼓起了累累的一团硕物,半截火红色的尾巴正耷拉在胸襟外侧,低鼾声中偶尔尾梢微动卷起,倒像是条慵懒的小蛇。
    “唔,不用去了。”苏萨克的王者凶狠地横了眼手下,悄然长出了口气。
    “那是什么?”撒迦忽低沉开口。
    索尼埃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想,是恶魔。”
    随着蛮牙阵营间的那条身影渐行渐近,浓烈至极的死气已直迫眉睫。这蕴含着极度嗜血气息的迫压感,却隐约透着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撒迦生平所接触过的对象中,就只有两个人拥有如此凶煞的精神波动。
    被光明教廷追杀了近百年的异端——黑巫师。
    闲庭信步一般,那身影极缓地穿过嘶吼涌动的蛮牙阵营,径直走向撒迦诸人。行进间,它似极了一具提线木偶,动作僵硬而迟钝,诡异难言。
    惨白色的狭长骨杖,是它手中唯一的物事。无数细密的血线由杖尾交错缠绕,直攀爬到顶端,虬结出拳大的球体,其内隐见惨绿流转,溢涌不休。
    执杖的那只手掌,没有半分皮肉,赫然便是白森森的五根指骨在发力攥物。奢华的,饰满了各色魔晶的金纹长袍之内,隐掩着同样狰狞的骨骼躯干。刺芒密布的荆棘冠下方,仅存着些许灰褐色附着物的骷髅头颅正倨傲地微昂着,深凹的黑暗眼眶之中,两簇炽烈的妖红在无声燃烧,宛若焚炼魂灵的地狱之炎。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苏萨克马队间还是荡起了阵阵不安的骚动。至于阿鲁巴等人,早已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眼前所见的竟不是一个梦魇。
    悄然间,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柔荑探出,颤抖着拉住了撒迦的手。
    撒迦默然转首,却见罗芙脆弱地投来视线,明眸中盛满了深深的恐惧:“大人,那是尸巫,传说中冥界才会有的不死生物。我......我不明白,它们居然真的存在!”
    虽然是骷髅的形态,但这头尸巫表现得却像个雍容而傲慢的王者。慢条斯理地打量了一番众人之后,它那双黑洞洞的眼窝,对向了撒迦的方向。
    后者的精神波动,是吸引它前来的唯一原因。身为不死生物中的强者,尸巫的力量远非寻常骷髅僵尸等所能比拟,不算太低的智慧更是让它有着一套完全独立的行事准则。
    这个世界里的强横精神体,实在是少得可怜。尽管召唤它前来的契约之主严厉制约过行动的范畴,但自从来到这片草原之后,那些令尸巫感到畏惧的波动便再也没有于感知世界内出现过。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由此而变得充满趣味起来。
    当然,能令不死生物感兴趣的,就只有毁灭和吞噬。它们之间的博杀往往直接而迅速,亡者的精神体则会成为对方的食物。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斯坦穆的无数士兵及苏萨克成员,都充当过这头尸巫的猎食对象。
    它已经渐渐适应了新的生存环境,并且乐不思蜀。
    撒迦那隐透着邪恶的精神力,让尸巫有些迟疑。猎物的强大是勿庸置疑的,但它很清楚,风险和收益,在很多时候都成正比。相对旺盛的灵魂火种,能够让它更快地进化成尸巫王。而现在,它感觉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类正是一道无与伦比的饕餮大餐。
    带着些隐隐的亢奋,尸巫面向撒迦,举起了骨杖。数百年的异界生活,早已抹杀了它曾经身为人类的大部分记忆。如今的这具丑恶骸骨,似乎就只是为了不断猎食、进化而存在着。
    或许,这正是不死生物可怕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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