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无朋的阴影,已经将罗芙完全笼罩。
    阵阵扑面而来的炽浪卷涌中,她的发梢悉数焦枯起卷,颊边肌肤隐隐作痛。这起伏间极有规律的庞然气流,正是自深渊底部飞起的那头生灵粗重的呼吸。
    高温之下,地面漫溢的鲜血仍在无声横流着,摩索飞龙断裂的头颅就跌在罗芙身前,双目圆睁,神态极为可怖。它的数十头同类俱是在一刻不停地打着颤,身躯蜷缩得仿似遭遇了严冬呼啸的寒流。
    那片狂妄的暗火,就横亘在罗芙的近前,屹立如山。
    女法师这一生,从未见过有任何一种生灵,是如此狞恶而庞然的。它的躯体赤红如血,左耳缺了半只,头颅上横布着几道极深的抓痕。深深浅浅的剜伤更是遍布在每一寸体表上,以固执而独特的方式,记录着无数次生死博杀留下的烙印。
    獠牙,利爪,双足如勾,两支边缘处生满了乌黑骨刺的肉翼正骄傲地收拢于身后,翼端垂至地面,掩隐着其后游曳如蛇的长尾。它那双狭长的眼睛因斜斜向上吊起而显得狰狞万分,幽深的瞳仁中倾泻着残忍与暴戾。
    即使是体形最庞然的那头摩索飞龙,还不及它的一半大小。当这头火红色的巨兽有所动作时,看起来竟犹如渊崖的一部分在自行扩展般,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带着些许困惑,巨兽久久地深嗅着罗芙身上的气息,眸子里的凶光逐渐隐去,喉间压抑的咆哮声似是在质疑着些什么。
    撕裂血肉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折磨摩索飞龙的灵魂。它们暗自窥视着巨兽的动作,于焦躁不安中等待吞噬时刻的到来。
    在以往的日子里,巨兽从未有过一次像今天这般迟疑不决的。那些被送来的圣女无一不在短暂而粗暴的撕扯后,变成了飞龙们碎裂的食物。
    这若干年前突兀飞来的煞神,用最原始的方法轻易成为了火山上唯一的王者。自此以后,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摩索飞龙开始过上了战战兢兢的生活。身为龙族的傲慢,早已在巨兽挥舞的利爪下灰飞烟灭。那更为残暴,更为强悍的异类生灵让它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逆来顺受,当然,整个过程是无比痛苦的。
    几乎超过罗芙体长的巨兽头颅,正于近前不断地喷吐着灼息,那充满智慧的深邃眼神中略现着迟疑。不知不觉间,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已让它的杀戮之意荡然无存。
    在峰顶处喷薄的强大力场作用下,火山乃至整座岛屿范围内的精神波动都变得混乱无序,难以觉察。也正是因为如此,直到罗芙被抬入山腹,深渊裂岩间酣睡的巨兽才为那淡淡的气息所吸引,直掠渊端而来。
    正如冥冥中存在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多年后的今天,它再一次忆起了杀戮之外的某些东西。
    罗芙察觉到了巨兽的异样,正茫然间,却见那硕大的兽首又靠近了一些,浑浊而浓厚的热浪更是怒卷喷涌,直迫眉睫。
    愈发酷热的高温,让女法师很快便再难支撑,呼吸逐渐微弱下来。愈发沉重的眼帘似乎随时便要无力合拢,昏沉的意识中沉积着无际暗色。
    “撒迦......”她喃喃地默念着,颊边悄然飞起了一抹凄美嫣红。
    慢慢的,热浪退却了。
    无论是山腹中还是岛屿各处的各类生灵,在此刻俱是感觉到恒古以来便已存在于火山之颠的浩然力场竟是在一阵颤动后急速移动起来!
    这压抑了千万年的无形垂幕自现出第一条裂痕开始,深渊底部的赤炎死海便即喷薄沸腾,在咆哮中焦躁不安地翻转起身躯。火山口更是隆隆喷出直腾九霄的浓烟炽柱,宛若要在爆裂的序曲中撕裂整片苍穹。
    巨兽高高昂起了头,口唇向后狰狞扯起,蓦地对着山腹豁口处爆出一声震天嘶吼!如雨的细小石块顿时从崖壁高处倾泻而下,细细簌簌地坠于各处。摩索飞龙像是在突兀间被抽去了整条脊椎骨,尽皆瘫软如泥,哪里还有半分狰狞凶煞的模样?!
    罗芙茫然转首,目光瞬时收缩,整个人已是如遭雷亟,哆嗦着苍白的嘴唇说不出半句话来。那个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身影,赫然挟着一道浓烈至极的墨色光痕,如飞矢掠空般激射而至!
    自从觉醒了那种奇异的力量以后,飞行对于撒迦而言就不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只是轻盈的起伏间,他便掠过了那道十余丈宽阔的渊隙,落于罗芙身侧。
    除了周身缓慢流动的暗色屏障之外,撒迦垂于身侧的右手中,还古怪地闪烁着一簇银色炽光。它那遍布锋锐星芒的边缘处,已被丝丝缕缕的暗色透入,但核心部分却在竭力绽放着每分力量,抵抗侵袭。
    两种截然不同的光体,似是正在展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战争。侵蚀,吞噬,集结,撕裂......它们不知疲倦地对抗着,仿若直到把对方完全同化才肯罢休,
    这毫无声息却惊心动魄到了极处的厮杀,造就了光明与黑暗共存的诡异局面。然而令摩索飞龙尽皆畏缩退却的,除了撒迦身上邪恶的精神波动之外,更多的原因却是由于那簇银光隐透的威压。
    虽然它已被遏制了绝大部分的光能,但巨兽还是清晰地感知到面前的便是那火山顶端终年喷涌的古老存在。狂暴到足以撕碎一切的力场风暴,是长久以来抑止巨兽好奇心的唯一阻碍。它无法容忍任何凌驾于自身之上的力量,无论生灵,或是死物。
    这一刻,它却半眼也不去瞧那长久以来急欲毁灭的物事,只是凝视着撒迦,厉目中光芒变幻不定。
    罗芙喜极而泣,却紧咬着下唇不敢说出半句话来。因为当撒迦的身影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完全**的。
    撒迦显然是对女法师此刻的处境感到迷惑不解,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极长时间,方才意识到不妥,大为尴尬地偏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单衣早就在几天前的晚上留给了阿鲁巴,就算是想要为罗芙遮羞,也无能为力。
    罗芙羞不可遏地紧闭了双眼,颊边红得直欲要滴出血来,就连欣长的颈项之上,也迅速染上了大片嫣红。
    “我去找过你很多次,本来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了。”撒迦低低地道。
    罗芙又羞又喜,一颗心飘飘荡荡地如坠梦中。沉默许久后,她才细若蚊蚋地嗫嚅道:“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离开您身边的......”
    “每天晚上,我都在想念着你。”撒迦一贯冷漠的语声中透着异样的温柔。
    “我......我很欢喜。”罗芙从未想到过会在这样窘迫的情形下遭遇柔情蜜意,一双剪水双瞳就连半点隙缝也不敢睁开。
    撒迦踏前一步,缓缓张开双臂:“你长大了,红。”
    女法师怔了怔,悄悄地启目而视:“什么?”一根骤然直蹿高空的巨尾恰于此时凶狠扫落,重重抽中撒迦的护身光幕,顿时将他抽得横向飞起,砰然一声撞在数十丈开外的崖壁上,顷刻间碎石簌落而下,经久不歇。
    坚硬的石壁表层已赫然深陷了一个偌大凹痕,撒迦缓缓站起身来,望向怒声咆哮的巨兽:“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想要发泄点什么的话,继续罢。”
    “他和它认识?那前面说的那些话......”罗芙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她的脸已经烫得一如火烧。
    这头狞恶庞然的赤色巨兽,正是红。
    渐渐长成的它已不能再适应沼泽的温湿,与摩索飞龙一般,对炎火之地与生俱来的渴望,使得红终于在撒迦离开的第三个年头飞离了边云。就在数月后,闯过血炼之地半数关卡的撒迦首次得到了普罗里迪斯的默许——回到边云寻找他唯一的伙伴。
    扑扇着日益坚实的肉翼,红飞越了无数高山平原,河流大川。伴随着漫长旅程的,则是鲜血与杀戮。掠食者好斗的天性让它从未放弃过任何挑战,无论妖兽或是中低阶龙族,都曾在或惨烈,或轻松的博杀后成为了红的食物,更无例外。
    误打误撞下来到烈火岛的红,很快便喜欢上了这里的酷热环境。与火山底部的岩浆之海相比,边云沼泽中的那处地火石岛简直如萤火之于皓月般黯淡无光。摩索飞龙的存在,更是让它找到了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这些繁殖能力惊人的家伙拥有着完全成反比的智商,一边倒的激斗之后,红俨然已成为了烈火岛上的王者。
    摩索飞龙的块头虽然够大,但肉质却粗糙坚硬,无味之极。红终日伏卧于深渊底部,享受着岩浆近距离的高温沐浴,只有在进食时才会懒洋洋地飞临石崖——逃过厄运的飞龙无疑是最谦卑的仆从,任何猎来的食物都必须在红拣选过后,才能轮到它们分享,包括那些人类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来的大餐。
    红并不喜欢人肉的滋味,却时常去山脚下的溯夜部落肆意虐杀上一番。对于这种直立行走的弱小生物,它始终没有淡化过敌意。即使是后来溯夜族开始以圣女献祭,红还是会在某些焦躁不安的夜晚掠下火山,带着凄厉的低吼撕裂任何一个能看到的侏儒。
    它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段孤独守望的日子,以及,那双紫色的眼。
    罗芙身上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令红的灵魂无法遏止地颤抖起来。待到撒迦出现在面前时,它唯一想做的,就是在愤怒中嘶声咆哮!
    暴风骤雨般连番而至的抽击之下,撒迦一次又一次的撞上渊崖,仆倒,再爬起,再被击飞......状若疯狂的巨兽根本就不需要挪步,赤龙般飞扬的长尾便足已游走崖顶的每处位置。可怜那些不敢逃开的飞龙就只能眼睁睁地被红抽得骨折筋裂,大蓬大蓬的血液飞洒在空中,盛出朵朵硕然赤梅。
    “像这样的话,你永远也伤不了我。”撒迦站起身,敛去了暗色屏障。略瞥了红一眼,他垂首望向胸前斑驳着的数十道极深割痕,握紧了那簇掌心中瞬间暴涨的银芒,“你应该跟它一样,趁着我没有护身物的时候袭击,或许会容易上很多。”
    “来,我欠你的。”他横展双臂,静静合上眼帘。
    罗芙目注着巨兽的长尾渐渐游至撒迦近前,尾端探出的骨刺绷直如矛,一时再也顾不上羞涩,惶声呼道:“大人,您做甚么?快走,快走啊!”
    撒迦充耳不闻,手中紧握的银芒已是峥嵘毕露,一分分地探出锋锐棱角来。这三天来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吞噬他的强横存在,几乎是在刹那间便将手掌乃至前臂上的皮肉绞削见骨。一如撒迦坚如铁石的胸膛上正在极缓收口的割伤一般,毁灭,才是伴随着它无声掩至的本质之源。
    随着血肉的迅速剥离,白森森的臂骨狰狞尽现。撒迦面无表情地看着层层肌体蔓延再生,继而如冰雪般在银芒下消融,口中冷冷地道:“小家伙,你还在等什么?再过一会,我不能保证站在你面前的还是个活人。”
    赤色的长尾,慢慢地在空中收回,宛若无意捕食的眼睛王蛇放弃了猎物。陡然之间,红低沉地呜咽了一声,本已回缩至身侧的尾梢倏地昂起,自空中厉啸而过,立时将撒迦的身躯死死钉上了崖壁!
    罗芙的尖利惊呼声中,红微屈双足,带着一股猛恶的罡风直腾而起,轰然落在撒迦身前。后者直视着它那对厉目,对肩胛处贯穿的痛苦似是一无所觉:“再不原谅我,我可要踢你的屁股了。”
    无声无息的,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红的眼眸中滚落下来。撒迦费力地挣脱束缚,行上前去,抚摩着它低垂的头颅,微笑:“没事了,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分开。”
    红负气般转过头去,过了半晌偷偷瞄了撒迦一眼,却发现他已转身行向那绑在长梯上的“肉食”,不由恼火地龇了龇獠牙,悻悻然拖着长尾跟在了后面。
    自有记忆起,它就从未遇上过同类。印象中的母亲总是冰冷的,因为那是一具尸骸。直到遇上了那个孩子,它才慢慢地学会了快乐。
    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有着一种很干净的味道,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虽然只是头野兽,但红却知道,这就是温暖的感觉。
    解下罗芙的整个过程,无异于一场艰辛而漫长的战争。
    撒迦始终是偏开视线,以几近摸索的方式去扯断每一根绳索。这无奈的解救方式却于无形中带来了更为尴尬的局面——除了手脚之外,女法师身上还有其他的部分亦被捆了个结实。
    例如,胸腹和大腿。
    腾起的黑色光晕,已再次抑止了银芒的喷薄,臂身上的肌体正在以火焰席卷的速度滋生着,皮肤也逐步凝出了初始形态。然而撒迦的冷汗,却几乎溢满了全身。他从未有过类似于此的经历,指端所触的柔嫩肌肤就像是生满了锐利的钢针,令动作间变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更加糟糕的是,罗芙始终不肯出声指引所缚方位。她一刻不停地颤抖着,已经羞得几欲晕去。
    肢体各处长时间的紧扎,使得罗芙在终于脱困后摇摇欲坠,就连半分站立的力道也无。撒迦不得不背起她,纵过深渊,迅疾掠向山下。两人的肌肤相触让女法师的娇躯瞬间变得火热,带着些战栗的喜悦,她伏在那宽厚脊背之上,静静聆听着对方心跳的声音。
    红一路上都在鬼祟地瞄向撒迦,渐飞渐行。它有些诧异于撒迦掠动时为什么会佝偻着腰,僵硬万分的姿势简直堪比中了麻痹魔法的石像鬼。或许,这家伙还像小时候那般呆头呆脑罢?
    不逊于人类的智商让红很快找出了一个较为满意的答案,傲慢地瞥了眼那只呆鸟,它骤然拍拂双翼,直冲上高空,振起声声清越至极的啸叫。
    “大人,您以前遇见过这头赤炎獠吗?”罗芙仰望着高飞的赤影,细不可闻地问。
    撒迦掠动中的身形略滞:“你叫它什么?”
    “麦迪布尔老师曾经有一本很残旧的画册,里面都是些罕见的高阶妖兽。要知道,法师有时候需要去收集珍稀的晶核制成卷轴或道具,所以掌握妖兽的形态就成了必须具备的要素。就在那本书上,我见到过它的样子。”
    罗芙挽起垂发,柔柔地道:“我还记得老师说过,赤炎獠是唯一能和魔龙族抗衡的上古妖兽。它们喜欢燥热的生存环境,成年后往往在争斗中会引发出部分究极火系魔法,有些甚至还可以掌握中阶变异术。可能是由于生性残暴嗜血的关系,像麦迪布尔老师那样的前辈更喜欢称它们为赤炎魔。”
    撒迦笑了笑,道:“我一直都以为它是头火龙。”
    “双足的龙就只有一种,个头很小的。”罗芙眨着大眼睛,先前的不安羞怯已经淡化了少许,“更何况您的......朋友,可要比龙厉害多了。”
    “你前面说什么变异术?能变成什么?”撒迦显得有些好奇。
    这次罗芙没有回答,因为高空中流星般坠下的一点赤红,已经给了他们切切实实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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