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地的轮廓完全消失,海天构筑了这世界纯粹的主体,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便唯有几近无力的渺小感。
    放眼所望,视野中皆为蔚蓝所覆。洋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有着无数块水晶在折射着天空中绚烂的光影。一船,一帆,是如此孤独而脆弱地存在于海天之间。而现在,这小小的载体,正是远航者们唯一的依靠。
    曾经有过无数的吟游诗人,把大海比作哺育万物的温床。尽管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从未踏离过陆地,但这并不妨碍到美妙遐想的诞生。对于壮丽而又神秘的事物,诗人们是从来都不会吝于赞美之词的。
    然而随着时日渐逝,皇家军士眼中的海洋,却开始慢慢现出了表面之下掩隐的狰狞。
    晕船的症状,开始出现在大部分摩利亚人的身上。即使是体格最强壮的阿鲁巴,亦照样整天吐得昏天黑地,病恹恹地躺在船舱里不敢稍动——简简单单的直立动作,就会让他产生强烈的眩晕。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随着航程的逐渐纵深,各种奇异的海洋生物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货船周遭,或浮游,或潜行,似是在好奇地窥探着船上的一切。
    从水手们口中,皇家军士知道了那些生成刀一般竖鳍的巨鱼叫做“鲨”。另外一种色彩斑斓,总是软绵绵随波逐流的伞状生物,则名为“水母”。相较于鲨鱼的嗜血好杀和水母曼扬的剧毒蛰刺,远海波涛间一头头静静游弋的灰鲸则显得性格温驯且毫无攻击性。
    这些能够喷出冲天水柱的大家伙,俱拥有着不逊于船身的可怕个头。在注视着它们的时候,皇家军士纷纷毫无理由地怀疑起货船的坚固程度来。
    比起它们,即使是陆地上最大的妖兽,也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船上的一众水手对摩利亚人表现出的战战兢兢很是不以为然,鲸鱼的确算得上是海洋里的庞然大物,但有时候,小山也似的体形也无法让它摆脱被猎食的命运。在这片大海中,还存在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洪荒巨兽,而它们,才是凌驾于整个食物链之上的真正主宰者。
    自出海之后,萨姆便替代了现任二副的职位,日以继夜地勘查海图,引领航向。从一开始的生疏艰涩,到最终的渐入佳境,老人可谓是伤感多过于喜悦。伤腿处的隐隐痛感,在预示着天气的转变即将来临,但在另一方面,它却令得往事重现眼前......
    “我们年轻的时候,好像也同样没有什么烦恼的事情。”望着正在甲板上悠然闲聊的几十名水手,萨姆低低感叹。
    操舵室中随即响起了古曼达那从未清醒过的声音:“老伙计,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船长,您还是继续休息好了。”听到没有再被唤作别的名字,萨姆显然觉得很是欣慰。
    坐在轮舵旁侧的古曼达含混地应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仰脖灌了一大口方才继续垂首打起了瞌睡。曾经有水手笑言,疯子船长每天不喝酒的唯一时段,不是在梦里,而是于倒酒的短短瞬间。
    萨姆无声地苦笑,将视线转回船首。远方的天际,正带着丝不同寻常的暗色,风浪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猛烈而凄厉。一簇簇银白色的浪花不时由海中飞溅上船头,撞击在甲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让萨姆接替如今的二副,是古曼达临时做出的决定,包括二副本人在内,没有一名船员对此表示异议。因为人人都知道,对于航海者来说,丰富的经验往往胜于一切。
    疯子船长当年的手下,是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低沉啸起的风吼中,萨姆单手掌舵,向着急匆匆行出船舱的大副连打了几个手势。后者立即大声咆哮起来,水手们于喝令声下纷纷解索撤帆,不出片刻飞鱼号便从剧烈的颠簸中解脱而出,逐渐恢复了平缓与稳定。
    这种程度的风浪,自然不会被萨姆放在眼里。令他始终深锁着眉头的是,那条记忆中的航线已经随着时间长河的流淌而变得似是而非,虽然能够确定初始的航程,但接下来的,却一直难以在脑海里呈现出全貌。
    “果然,是真的老了。”萨姆黯然想着,转首望了古曼达一眼。状若疯癫的船长,如今已成了他和孙女最后的希望。
    数十年前那次可怕的迷航经历,几乎要了当时船上所有人的命。也正是因为如此,大难不死的萨姆才下决心脱离了航海生涯,带着家人几经辗转后远赴斯坦穆,开了家简陋的旅店维持生计。
    时光荏苒,匆匆而逝。死在苏萨克刀下的儿子和儿媳曾让老人痛不欲生,但他还是咬牙挺过了那段灰暗冰冷的日子。
    萨姆从未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再次扬帆海上,并且亲手操纵着船舵驰向那处曾经挽救了他和古曼达的所在。虽然坎兰大陆的近海地带亦星罗棋布着无数小岛,但他却压根也没起过胡乱引领一个目的地了事的念头。
    摩利亚人年轻的首领,有着与海妖一般无二的残忍眼神,即使在注视着同伴的时候,他的眸子里也不曾流露过些许属于人类的情感。萨姆十分清楚能让苏萨克让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角色,所以半点也不想拿孙女的生命冒险,那已是他世上仅剩的亲人。
    越来越恶劣的洋面状况,证明了长达十余日的航程终于接近了那块潜流激涌的海域。萨姆瞄了眼一如当年般胡乱转动不休的罗盘指针,长长地嘘了口气。
    现在,是该古曼达登场的时候了。除了这位天才的领航者,根本就没有人能操纵船只从这片狰狞的怒海中挣脱出来。
    “船长,船长?”萨姆小心翼翼地叫着。
    古曼达昏昏沉沉地抬头,满是血丝的双眼茫然掠向天际:“好像要下雨了啊!”
    萨姆瞠目结舌半晌,才道:“还是您来操舵吧,我不记得后面的航向......”
    “下雨了,嘿嘿,这下就不会有人渴死啦!”古曼达喃喃地念叨着,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道:“开吧,开吧!老伙计,有我在这里,你还怕船会飞到天上去?”
    萨姆望着眼前如若沸腾的海面,已是慌得双手连摇,而他的船长大人却低低打起了呼噜,浑然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悠哉架势。
    天,已经黑得像一块翻转的锅底。伴随着连串雷声隆隆震响,无数滴豆大的雨点自高空坠落,“啪啪”地坠打在船身之上,激起朵朵凄冷的银花。卸下了主桅风帆的飞鱼号在高达丈余的巨浪间缓慢地穿行着,宛如一个蹒跚行走的醉汉。
    海底似乎正有着一双巨手在发力摇撼晃动,纷杂刺耳的炸裂声响相继从船体各处传出,让人禁不住怀疑飞鱼号的龙骨是否会因为难承压力而凄惨断折。尽管数十名水手早就利索之极地将甲板上的所有物事牢牢固定,但还是有缆绳在风浪中散脱,毫无眷恋地将所缚之物抛入海中。
    前桅上的几张四角帆,已然涨满得有若妇人过于丰硕的**。整条船始终在以跌跌撞撞的窘迫步伐竭力维持着平衡,似乎随时便会在浪潮卷袭下颓然颠覆。
    萨姆的全身已然被汗水湿透,皱纹叠生的额角处青筋根根暴起,神情焦灼至极。那船底横行的暗流每一次冲击都会使得桨轴产生巨大的扭转力,舵盘正变得如磐石一样沉重,就连再普通不过的转向动作,都需要拚尽全力才能够得以完成。
    “船长,我们该往哪个方向去?”萨姆再也支撑不住,无助地哀嚎起来。他实在是想象不出当初古曼达是如何做到了奇迹似的穿越,臂骨上越来越严重的疼痛感却在提醒着这位不复健壮的老人——它似乎就要断了。
    “左转,两节半......”古曼达有如梦呓的嘟囔声随即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懊恼,“你还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没看到我在睡觉么?”
    萨姆下意识地将左臂横拉而下,油光锃亮的柚木舵盘毫无阻碍地转过两格空档,稳稳地停在了疯子船长所言的指向上。
    那奔腾肆虐的潜流,竟似在无形中推动着桨体一般,瞬间完成了这次船身转向。
    萨姆还未来得及惊讶,忽隐约见到正前方的洋面上突兀陷下了一道极为可怖的深谷,倒卷而上的浪头直如猛兽龇出了森森獠牙,于歇斯底里的狂吼声中等待着吞噬的美妙时刻。
    “还是左转,再回右,一节,三节半。”古曼达将身旁的木杯端起,却发现里面早已空空荡荡地没了半点酒液,不由遗憾地咂了咂嘴。
    萨姆麻木而机械地照做,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眼前波涛激起的这块庞然凹面,有着不逊于漩涡的强大破坏力,任何物体只要跌陷其中,那么就只会产生一种结局——在四周如山耸立的浪头揿按下,沉入海底深处。
    然而就是这一系列看似稀松平常的转向动作,令得飞鱼号以一种诡异的,笔墨难描的敏捷,直蹿上了深谷两侧数丈高的浪尖!狂风骤雨之间,数道电光骤然自天际直刺而下,映亮了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远远望去,这艘双桅货船赫然便是在飞!
    砰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大震后,飞鱼号已是掠过险地,落回洋面之上。萨姆惨白着脸望向疯子船长,喉中“咯咯”作响,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唔,别看我,咱们继续。”古曼达随手把酒杯抛到操舵室的角落里,半是戏谑地道:“老伙计,还是陆地上的生活比较适合你啊!”
    萨姆讪讪地支吾了两句,转首间愕然看见起伏不定的船首标枪般挺立着一人,不由得再次张大了嘴,双眼凸得像只发情的公鸡。
    “哈哈,看样子这艘船上并不只有我一个疯子呢!”古曼达懒洋洋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先是一怔,随即大笑起来。
    灯火昏暗的船舱底层,阿鲁巴目光呆滞地躺在两张木床拼起来的阔铺上,手中捧着个硕大的木桶,不时“哇”的一声呕出些许清水,整个人已是奄奄一息。
    这是裁决小队居住的小间舱室,对面床上的布兰登像座肉山般瘫软着,亦被晕船折磨得脸色发青。斗室之中,两位皇家军团中一等一的武技高手大眼瞪着小眼,呕吐声此起彼伏,倒也煞是热闹。
    相较于他们,恢复了女装的爱莉西娅要明显精神得多。可能是女性天生的忍耐能力就要超过男人,一直以来都是强忍不适的爱莉西娅在照顾着两名裁决同袍,悉心而温婉。
    “前面我听到隔壁有动静,是不是撒迦出去了?”阿鲁巴接过女法师递过来的一杯水,颇为涩赧地点头示谢。单纯的半兽人很少会主动和爱莉西娅说话,尽管明知道她不难相处,但有时候裁决队长阴沉的眼神会让人觉得如芒在背。
    他似乎早就把她看成了私有品。
    爱莉西娅犹豫了一会,答道:“我好像也有听见,应该是大人觉得气闷了吧!”
    “他现在跑上去做什么?不行,我得去看看。”阿鲁巴听着隐隐传来的风浪席卷声,吃力地撑起了身。
    通往上层的舱门方自开启,一股挟着骤雨的强烈气流就把半兽人吹了个趔趄。他低低地苦笑了一声,拖着虚浮的脚步爬上甲板,环目四顾起来。
    漫天积垂的铅云,正将海洋笼罩于混沌的暗色之下。茫茫无际的雨雾充斥了视野的每一寸范围,整艘船体完全被两侧激涌而起的浪花所包裹,甲板上湿漉漉地积满了水洼。
    在这片水的世界里,阿鲁巴看见了船首上微弱燃起的几点光芒。
    几名体态纤巧的宫廷法师,在撒迦身边以魔力构筑了一个封闭而独立的小型空间,风雨虽劲,却不能透入其内分毫。她们早在先前便寻到了这里,就只是安静地陪伴着撒迦,不曾稍动。
    “你在看什么?”阿鲁巴三步并作两步行到近前,充满好奇地望向前方。
    撒迦转首,笑了笑:“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人应该是遇上了麻烦。”阿鲁巴眸子里有着一种纯粹的东西,让他感觉到很安心。而这,却是在其他人身上难以寻获的。
    半兽人懵懂地张望着:“我怎么看不见?”略为怔然了片刻,他又道:“会不会是翻船了?奇怪啊,这么远的地方,没想到除了我们居然还会有别人来。”
    “精神波动而已,自然是看不见的。”撒迦微扬了眉峰,神色间略显异样。
    当初萨姆战战兢兢说出远海所在的目的地之后,撒迦几乎是不加思索地选择了应允。教廷无休止的追杀固然是远离大陆的原因之一,但更为重要的,却是他必须得找个安静的所在思索一下该何去何从了。
    复仇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使命,早就深深地刻入了他的灵魂之中。尽管海洋是完全陌生的,但撒迦却从未产生过些许畏惧。当死亡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时,一切都随之而发生着改变。
    除了,内心中残存的那点情感。
    而此刻,前方混沌暗色中的一道微弱精神体,正在散发着愈发绝望惊恐的意味。早在底舱的时候,撒迦便已清晰地感知了它的存在。
    那是他极为熟悉的一个故人。
    这个狗操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小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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