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翔于夏日的夜空,无疑是件相当美妙的事情。然而令那名血族更觉得身心舒畅的,却是前方的饕餮大餐。
    精灵的血液,对于血族翼人来说几乎就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在苦苦克制了一段时间后,灵魂中咆哮的恶魔终于战胜了理智。
    强健的肉翼轻盈划开空气,女精灵柔婉白皙的颈项已在前方不远。翼人无声狞笑,舔了舔干燥的口唇,目光无意掠见最后一名矮人颓然倒地,不由轻蔑地低哼了一声。
    所有的山丘矮人堆砌成了一堵不断**蠕动的圆型肉墙,尽管心中俱是一千一万个想要起身再战,可躯体就像是被独眼巨人的大脚踏过一般,骨痛欲裂,丝毫也难以动弹。
    败局,是早已预料到的。但那个年轻人,却比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撒迦的军服上,已经隐隐地渗出血来。薇雪儿心疼地蹩眉,行上前去欲要帮他裹紧衣内绷带。就在这时半空中的一团庞然黑影突兀坠下,砰然跌落在她的面前!
    “扑”的一声,一面虬突着蚯蚓般粗大血管的肉翼,自薇雪儿面前遽然撑开,竖直如旗,翼身颤抖不停。
    低低的惊呼声四下大起,周遭异族尽皆变色。几百名距离场中最近的侏儒纷纷噤若寒蝉,畏缩着向后退去,就连老气横秋的戈牙图脸上,也现出了些许惧意。
    薇雪儿身前的地面上,仆倒的正是那名独自“猎食”的血族翼人。此刻他不断抽搐着的身上,已缠满了一道道扭曲爬动的黑烟。借着火光,隐约可以分辨出这些紧勒于体表的浓稠烟气,是由大量极为细小的黑色微粒组成。它们似乎是有着独立意识能力的生命体,密密麻麻地颤蠕挤涌着,狂躁不安地发出阵阵轻微而诡异的“吱吱”声响,直令人毛发皆竖。
    如若鬼哭的哀嚎声划破夜空,久久地回荡于空埕之上,凄厉绝伦。撒迦垂目注视着那翼人逐渐发青的脸孔,探手将微微战栗的薇雪儿拉近身侧,转首注视着场地空处的两名黑袍人,微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较为高大的一名黑袍人低垂着头颅,怪笑道:“你去问那些屋顶上的臭蝙蝠,相信他们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撒迦淡然点头,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的屋脊。几十名血族均已扑起了双翼,满面俱是怒色。一片气流划响声中,其中一名翼身上隐现赤色纹络的血族首领冷冷地道:“昆沙,我的族人虽然有些莽撞,但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莽撞?唔,莽撞地找寻食物,难怪会跌得一嘴泥。”黑袍人的沙哑语声中,带着一丝奇异的颤动,宛如毒蛇长信粘腻地舔过耳膜,说不出的邪恶狞然,“你们和精灵族之间的任何事情我都懒得去理,事实上,我也非常乐于见到一场大规模的火拼爆发,因为那会产生足以令人陶醉的死体能量......可惜的是,今天显然不是时候。”
    近百名精灵优雅地起身,其中一些边角处的年轻男精灵隐去了手中早已腾起的魔法光芒,望着那倒在地上翻滚不休的翼人微微冷笑。
    血族首领神色阴骛地掠了眼精灵族所处的方位,语气虽冷漠依旧,却隐隐已有退让之意:“昆沙长老,我们之所以留在这里,只是和其他种族一样,想和撒迦道个别,没有别的意思。至于这名年轻的族人,他已经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了代价,还希望你能够就此罢手。”
    昆沙沉吟了一会,忽开口问道:“你们族群驻守的是哪一段的血屋?”
    血族首领愕了一愕,道:“中后段,你和那些人类之前的血炼,都由我们负责。”
    昆沙淡淡地“哦”了一声,负手望天,又问道:“知道我守哪儿吗?”
    血族首领面色微变,迟疑着道:“听说......听说是最后那一幢。”
    “就连那些人类中的武者和魔法师,随随便便拎一个出来也能屠光你们所有的翼人,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放过那只不开眼的蝙蝠?”昆沙根本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抬手指向谷地进口处,懒洋洋地道:“在我的面前也敢大刺刺地放手猎食,这样的死法已经算是他的运气,不想和他一样的话,都给我滚。”
    “即使是战死,血族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族人!”
    那血族首领厉声长笑,扑动双翼腾上半空,眸子里暗红隐现。随他之后,其余的翼人也纷纷飞离屋脊,指端探出支支弯曲如匕的乌黑锐爪,獠牙龇咧,神态狞恶至极。
    场内其他异族俱是为翼人们的举动所震惊,就连精灵族人的脸上也都现出了些许敬佩。当面对着难以匹敌的强者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着敢于挑战死亡的勇气,而现在,这些样貌狰狞的嗜血者却无一退让!
    青朦朦的月色下,昆沙缓缓仰起首来,那宽大头罩所拢的面目依旧模糊难辩,却有两簇碧火于暗色中幽幽燃烧着,妖异莫名。遽然间,他身上的黑袍无风而自动,周遭十丈内的地面上疾旋起了一股冷冽气流,尘土激扬漫天!
    “等一等。”撒迦忽道:“昆沙老师,请您解了这个翼人身上的巫术。”
    空中已四散而开的翼人纷纷怔住,昆沙亦愕了一愕,沙哑地道:“你叫我什么?”
    撒迦淡淡地道:“这里每一个曾经参与血炼的人,都是我的老师,其中自然也包括您。”
    昆沙两点鬼火般的碧眸久久凝视着撒迦,森然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撒迦啊,说说,骄傲的小鬼,是什么在改变你的心?”
    “在没有通过所有试炼之前,我们是敌人。如果那个时候我把你们当作老师,会很轻易地送命。”撒迦迎上他的目光,缓缓道:“鲜血和生命,我想还没有其他的授艺者能够付出这些。虽然很少与你们交流,但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
    “老伙计,听见没有,他好像在叫我们‘老师’......嘿嘿,最后两个被教廷追杀了近百年的黑巫师,居然会有被称为‘老师’的这一天?”昆沙大力拍打着身侧同伴的肩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撒迦时,语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冷酷,“就凭这句话,光明教廷的十字骑士团和圣裁所足以把你缚上火刑柱烤成焦炭!小子,难道你不知道在坎兰大陆上,我们正是那些神族爪牙口中邪恶的‘异教徒’之一吗?”
    薇雪儿动作轻柔地缚紧了撒迦胸前的最后一道绷带,将军服铜钮扣齐,带着些惊讶地转过头来,去看那两名黑袍人。“异教徒”的含义她很清楚,但却一直以为那是被杜撰出来的一些阴暗人物。如今大陆各国均有光明教会设立,人类中信徒所占比重已超过总人口的九成。在这样一个随处可闻圣歌颂词,神辉如阳光般耀扬覆洒的世界里,异教徒的真实存在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人类不同于异族,你可以没有信仰,但绝对不能够去信奉其他存在。一旦被发现,即使那些冷血强大的宗教刽子手们不来清除异端,愤怒的民众也会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渎神者撕成碎片。
    唯有光明神族,才是万物之本源,至高之威权。信神者,则方可得永生,其余万般,多为邪恶。
    当教义不再仅仅是教义,而成为一种深锢于灵魂中的精神架力时,同类中的异端便变得如洪水猛兽般可怖可憎起来。自古以来,人类排除异己的方式就花样繁复,其中最为直接的一种,无疑便是毁灭。
    薇雪儿根本就无法想象,居然会有着胆大妄为到坦言身份的异教徒。当目光接触到昆沙面罩下的两簇碧火时,她这才悚然惊觉,或许,这两个身着黑袍的,已是邪魔。
    “我不是一个光明教会的信徒,也从未打算过信奉任何所谓的神明。”撒迦平淡的语声在薇雪儿耳边响起,宛如惊雷,“认同谁,不认同谁,是我自己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包括那些早已昏睡的至高神。”
    薇雪儿吃惊地看着撒迦,俏丽的脸蛋已经变得惨白一片。而昆沙却疯狂大笑了起来,袍袖中的手掌探出,轻灵之极地结出了几个怪异手势,“有意思,真是他妈的太有意思了!好,今天就冲着你的这几句话,别说是放过这只小蝙蝠,就算是去皇宫里给你抢个王妃出来,老子也没半句废话!”
    那些像是蛇蟒般自虚空游弋而出的黑色光体,纷纷松脱四散,寂然分化为千万个细小黑点,融入夜色不见。那名满面青紫,眼球高高凸起的翼人停止了挣扎,全身脱力地瘫软在地上,微弱喘息不已,哪里还有半点先前飞掠半空时的狞恶神色!
    血族首领带着两名族人落入场中,将虚弱不堪的同伴扶起,望向撒迦的目光中已带着隐隐惭色:“你硬闯过无数次我们驻守的血屋,却极少对一个翼人下过真正的杀手。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或许根本就不想在我们身上多费周折,可还是很感激你没有这样做。”
    “大陆上的翼人,就只剩下我们扎古克罗一族和另外一支古老血族了。虽然我族自从参与血炼时起,就开始等待着灭族那一天的来临,但是能够晚一些,总是好的......”那首领苍凉地苦笑,低低地道:“在摩利亚东部的堪瓦伦山脉里,有着一片辽阔的黑森林,一群活了几百年的吸血怪物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面。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去找他们。灵魂契约桎梏了命运的结局,但在血炼之外的一些事情,就不是它所能够束缚的了。”
    场中很安静,只有火光在微微地摇曳着,撒迦直视着这个高过自己两头的强壮异族,缓缓地张开双臂:“再见了,老师。”
    血族首领明显地怔了一怔,一双狰狞的厉目中随即泛起柔和神色,行上前去接受他的拥抱:“再见了......骄傲的孩子。”
    随血族远去之后,巨人、高山氏族、精灵族以及地行侏儒一一来向撒迦道别。他们中除了精灵一族以外,都曾被撒迦亲手掠去过很多条族人的生命。
    血炼之地的存在,有着框固的游戏规则。与矮人族不同,这些参与者早已学会去接受,去适应。对于撒迦,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仇恨。
    正如一块无形而硕大的棋盘,撒迦,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落棋的那个人,才是制定规则的杀戮之源。
    戈牙图的道别语还是一如既往地罗嗦:“感谢你杀了前一任族长,也感谢你杀了他的党羽喽啰。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做上地行之王。所以,以后想要钻地偷东西、抢女人的话,尽管来盐湖盆地找我们,我老人家保证会办得妥妥当当,不留一点痕迹......”
    “要不是看着这小子还算机灵的话,我们地行一族的血炼哪有那么轻易地让他通过?!”
    “就是,他那点本事,还差远了!”
    “胡说!这家伙还算不错的了,有一次老子宿酒未醒,一不小心用了将近一半的力气出拳,居然被他勉强挡住了!啧啧,可怕的小鬼......”
    几百个侏儒得意洋洋地簇拥着戈牙图扬长而去,一路上尖声四起,其间又偶尔夹杂着响亮的酒嗝声,端的是热闹非凡。
    “看起来,这还算是个完美的结局?”昆沙掩口打了个呵欠,意态阑珊地道。
    撒迦点了点头,道:“比我想象中,已经要好得多了。”
    “这些呢?要不要都杀了?”昆沙的视线转向正陆续爬起的矮人们,阴恻恻地道,“真不明白你在杀那些血炼人类的时候,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对待异族的废物却心慈手软了起来。”
    撒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迎上山丘矮人们愤怒的眼神,道:“我知道仇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以后的日子里,你们可以随时来帝都找我,采取任何一种报复方式。这,是我的承诺。”
    “不,足够了。”先前那名矮人长老颓然长叹,身体上遭到重击的部位仍在隐隐作痛,却似乎并无大碍,“我承认,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刚才的对战,我们本来就没抱有任何能赢希望。就像是你所说的,在竭尽全力之后,山丘矮人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至于你所谓的‘老师’,我们可没那个资格。”矮人长老带着部族行向甬道处,犹自紧盯着撒迦的目光中,除了敌意,还有着隐隐的尊重,“你是我们的敌人,永远都是!”
    撒迦无声苦笑,一直到矮人们的背影隐没在出口处,才回身道:“昆沙老师......”
    “林格,今天酒馆里,还是没什么客人吗?”昆沙忽打断了他的话语,低低问道。
    林格微微一愣,轻拍额头,笑道:“你看我这记性!客人倒是没有,不过我得去盯着那只馋猫,只要一没人,它就会到处折腾个不休......撒迦,我在店堂里等着你,一会出来的时候,我们好好喝上一杯!”话语仍未说完,人已大踏步行远。
    “还算他聪明。”昆沙冷哼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撒迦片刻,道:“这段时间我老是感觉到你有点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却说不上来......”
    旁侧那名一直沉默的黑袍人对着撒迦冷冷比了个手势,身形直直飘动,掠到近前搭住了他的手腕。
    “咦?”昆沙似是未料到同伴的突兀举动,微诧道:“老伙计,你做什么?”
    从那黑袍人掠出,接近,直至立于撒迦身前。一旁的薇雪儿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胸中郁塞如堵,几欲喘不上气来。
    好在黑袍人冰冷的五指只是略为接触萨迦的腕缘,整个人便已退回原地,一进一退之间毫无半点声息,如若鬼魅。
    一阵邪异的“嘶嘶”声颤蠕响起,昆沙沉默地聆听着,不时微微颔首。薇雪儿无力地发出一声**,几乎已快要晕去。这可怕的声响正是出自于那名黑袍人口中,而在刚才的惊鸿一瞥中,他头罩下所掩的面目竟完全就是一团碧火,再无他物。
    “这怎么可能?!”昆沙对同伴低吼了一句,定定地望向撒迦,迟疑着问道:“小子,你......会魔法?”
    撒迦沉默半晌,方道:“应该不算会。”
    “什么叫‘应该不算会’?!他妈的!给老子正经点!”昆沙勃然大怒。
    撒迦探出右掌,屏息静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周遭的空间中渐渐亮起无数细微光点,流动旋绕,于他的掌心中凝成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元素球。
    “这......这算是个什么东西?”昆沙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最最低阶的单体攻击魔法缓慢形成,几乎连下巴也快脱落,“你这点时间,人家早就连禁咒都放出来了!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会遇上你这样一个不成器的蠢材!还会不会别的?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撒迦挥了挥手,任由元素纷扬而散,赧然道:“就会这一种魔法,修习了大约有八、九年,总算是最近可以顺利地结成球体......”
    昆沙痛苦地哀嚎了一声,双手连挥,道:“行了,再说下去,我非得被你活活气死!”略顿了顿,他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对你这种连炎气也学不会的家伙来说,这也算是个奇迹了。毕竟,魔法的精神力要求可要高得多......”
    言语间,另一名黑袍人的右手指端遽然爆出五簇黑色火焰,短短片刻便在身前的虚空中划出了一个浮动着无数魔法符号的传送门,当先掠了进去。
    “这个老不死的,还是那么性急啊!”昆沙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将两支不过五寸长短、拇指粗细的精致卷轴掷向撒迦,狞笑道:“你的肉体虽然够强悍,恢复能力也远超于常人,但遇到修为高深的大魔法师,恐怕还是不够看的。唔,我只剩下了这两个小玩意。真要有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来惹你,而你又偏偏打不过人家,直接捏碎其中一个就可以了。”
    “欠人家的,我们已经还完了,接下来将是美妙的享受时间。有机会的话,会过来看你的,我的笨蛋学徒。”昆沙身躯平平飞起,没入传送门中,“记住我说过的话,在有些事情上,要多转转你的木头脑袋......”
    椭圆形的传送门如同两面悄然合拢的帏幕,在空间中无声扭曲了几下后消失不见。一些蓝莹莹的魔法光芒纷纷扬扬地散落而下,宛如夏夜萤火,幽美无方。
    “我们,也回家去吧。”撒迦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谷地,迈步行向出口,神色间隐现黯然。
    薇雪儿犹豫了一会,自后赶上,低低唤道:“撒迦哥哥......”
    “嗯?”
    “你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起有两个异教徒老师啊,虽然他们看上去并不是坏人,可我怕......我怕别人不会那样想。”薇雪儿想了一想,犹自不放心地道:“还有,你也不可以说出像前面那种渎神的话,会有很多人来为难你的!”
    撒迦淡淡地应了,随手递出两支小小的卷轴:“我不需要这个,你把它们留在身边,应该会有些用处。”
    薇雪儿接过,默默地走着,泪水渐渐地盈满了眼眶,“簌簌”地掉落下来。
    撒迦察觉到了异样,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薇雪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呢,撒迦哥哥。”女孩反手拭上脸颊,嫣然一笑,“你对我真好。对了,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在你身边,而不让那个大叔保护我呢?再说我也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的啊!”
    “在这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着。至于那个大叔,或者是那个侏儒,我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们。”甬道已在近前,撒迦淡定的眸子里,隐约掠过一道异样光芒,“我早就已经,不再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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