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若蛟龙,人似军刀。
    当第一轮战鼓声隆隆震起的时候,整个帝国广场突兀寂静了下来。千万双目光的狂热注视下,军官席位间一位白发苍苍的上将霍然立起,向着面前的方阵肃穆行礼!
    “轰!”一声巨大整齐的闷响爆出,所有的复选军人同时抬臂撞上前胸,凛然回礼!
    简洁的开场白后,那上将正要宣布复试开始,却被一个阴冷的声音打断:“等一等!”
    出言的,正是大皇子劳南多。
    那上将怔然转首,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殿下,您有话要说?”
    “我听说,这次帝都军机处首次派出了一名应试者,而且还是由几位高层联名推荐,不免就有些好奇。”劳南多语气平淡地道:“值得戴尔维总参长与普罗里迪斯副总参如此看重的人物,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毕竟,今年以新兵身份参选的除了这一位,也就只剩下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了。”
    两人对话的声音并不大,远处民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段插曲所迷惑,一时低低喧哗声四处而起,久久不歇。
    皇宫墙头上,普罗里迪斯迎风伫立,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整个人沉默得宛如与高墙融为了一体。
    一名瘦削的副官快步行进,附在上将耳边低语了几句。待他说完,后者神色不变地睃了眼士兵方阵,笑道:“殿下,那名复试者还没到场。”
    “啧啧!”劳南多缓缓摇头叹息着,道:“梅隆军团长,现在的新兵,还真是......”
    “殿下,我们推举的参选者应该正在赶来的途中。您知道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情报需要收集整理,要不是今天非得来参加军选仪式,我和副总参就连半步也没法出军机处的大门。没法子,谁叫这些天的帝都不太平呢!”席位左端的一名矮小将领站起了身,布满了星星点点麻坑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笑容,“再等等吧?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招到了一个能打的士官......要不,回头我扣了他这个月的军饷?”
    劳南多脸色一冷:“帝都警备森严,治安历来无忧。戴尔维总参长,你口中的‘不太平’是指什么?”
    一众高级将领之中,就只有戴尔维臂膀上佩着可怜的一颗十字银星。然而小小的准将军衔却未能令他产生丝毫的怯促不安,相反,远远对视着大皇子咄咄逼人的目光,这相貌猥琐的总参长却笑得愈发灿烂:“殿下,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帝都城里面突然就多了些莫名其妙的命案,来报失踪的也是不在少数。您看,虽然治安方面一直是由禁卫军在监管,但受害家属都找到门上了,我们军机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怎么说也得帮着去查查端倪,尽些义务,您说是不?”
    周遭数十名高级将领尽皆色变,劳南多的一张脸庞已沉得直如铅云密布,他冷视着犹自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总参长,正待要说话时,却被一声低沉的怒吼抢断:“混帐!戴尔维,你在乱放什么狗屁!胆敢无视皇家军选的士兵,你们军机处的那杂种是第一个!扣饷钱?就算他再是个人才,按照军规最少也得打上八十军棍!你他妈少在这里打岔邀功,没事给我滚到一边去,少说几句废话!”
    “行,行,我不说话了......不过,八十军棍是不是也太多了些?”戴尔维悻悻然落座,嘴里仍在喃喃自语。
    “您的脾气还是没怎么变啊?”劳南多直视着先前怒声叱喝总参长的梅隆上将,语气阴森而低沉。
    梅隆似是余怒未息,重重哼了一声,道:“简直就是在胡闹!殿下,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民众们都还在等,再拖下去的话,只怕是有损于军威。”
    军中仍未倒向大皇子的高级将领并不多,但身兼第七、第九两个突击军团最高统帅的梅隆军团长却正是其中之一。
    劳南多像是一条窥视着猎物的毒蛇,久久之后,才将冰冷的目光从梅隆脸上移开:“随便你,开始就开始吧!军机处的那名新人,还真是大大扫了我的兴呢......”
    梅隆微欠了欠身,面向密立如林的方阵,面无表情地划下右臂。
    整个方阵寂然自中裂开,向左右两侧退去。百余个松木箭靶由军士自场外抬入,放至高台一端整齐排列,箭靶后方的民众群纷纷四散,涌至旁侧翘首观望。低低的骚动之后,帝国广场上再无半点喧哗,气氛中已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紧迫。
    “第三军团第二师部第十一中队上等兵卡塔里斯出列!”
    “第九军团第一师部第三中队少尉海莫帝出列!”
    随着场边军裁的大吼,两名复试者应声跨出各自的队列,翻身上马。逐渐急促的蹄声中,两匹毛色油亮的战马斜向绕高台半圈后陡然加速,相对疾驰而至。场中范围虽极为空阔,但战马脚力强健,短短片刻间便即将错身。
    “嗡嗡”弓弦疾响,两名骑士策马与远端箭靶平行而驰,俱是微伏腰身,单手执弓连发,在马身交错之前的那一刹那,同时射尽了腰侧箭壶内的十支长箭。
    震耳欲聋的彩声之中,两人微勒缰绳,默然归队,继而,又是两人出列......远端,只见一对箭靶红心处盛出的白色箭羽正迎风微颤,冷傲似雪。
    与此同时,魔法师的复选亦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相较于其他军种即将面临的多项比试,他们则要显得轻松得多。谁都知道,要让一个真正的魔法师在战场上扬刀射箭无异于自杀。后天的精神修习,注定了他们体能上的不足。尽管一支魔武双修的全面型军队,是任何一个君王都梦寐以求的利器神兵,但毕竟像雷奥佛列那样优秀的年轻人只是凤毛麟角,放眼整个摩利亚,也不过区区几人罢了。
    场地的因素,注定了无法以魔法对攻的方式来考核法师实力。很快,一个个极小的元素球便从两人一组的法师之间腾起,它们在空中无声飞掠,相互追逐撞击。火与水,这两个永远难以共存的元素体于此刻正代表了比试双方的实力。先行泯灭者,将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出局。
    箭术与武技,是其他军种最主要的两项复选进程。其中箭术分骑射、定点分靶速射两种,而武技考核则又有徒手对攻、兵刃战与马战等不同分项。除却寥寥几个在箭术上极有自信的神射手外,大部分士兵都选报了两个以上的比试项目。他们清楚,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仰仗技巧的侥幸心理随时可能会令自己功亏一篑,想要胜出的关键,还是决定于没有半分取巧可言的实力。
    是的,实力。
    这也正是目光长远的元老会将这批在军旅中或桀骜不驯、或孤僻懒散的士兵,层层筛选出来的最终目的。士兵不同于军官,他们不需要拥有过人的军事头脑,残酷到近乎于实战的血腥选拔过程,确保了唯一的入选条件,那就是强横无匹的实力。
    如果说军队是一台巨大的杀戮机器,那么经过烈火焠炼后的皇家军团绝对是这台机器最锋锐的一枚利齿。在皇家军团里,没有卑微高贵之分,每一个士兵都能得到自己想要拥有的大部分东西。比如说财富、荣耀,又或者,尊严。因此,绝大多数摩利亚士兵心中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它的一员。他们流汗,他们流血,他们甚至失去生命,却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有些东西,并不是生来就为人所拥有。正如皇家军团所独有的那一袭纯黑色军服,能披上它的,唯有敢于挑战的强者而已。
    场内的复选,井然而激烈,如火如荼。场外的欢呼喝彩声直冲云霄,几欲要将那茫茫苍穹也掀翻开来。
    老朽的艾特蒙得皇帝因体力不支而提前退席时,除了皇宫高墙上的一干王公大臣以外,并没有多少民众注意到他。帝国广场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名年轻复选者身上,他就是劳南多的养子,太阳般耀眼夺目的雷奥佛列。
    立于墙头的普罗里迪斯若有所觉,回身去看时,却正望见踽踽行远的老艾特蒙得有意无意投来的一瞥。前者保持着淡然微笑,转过视线,复又俯瞰向场中。阳光正炽,而他的眸子,却已于悄然间冷若寒冰。
    “父亲。”长裙曳地的薇雪儿俏然行来,颊边浅浅漾起两个梨窝儿,“皇帝爷爷有些不舒服,先回寝宫休息去了。”
    普罗里迪斯微微颔首,仍是凝注着广场中的那处焦点所在,道:“怎么不去和玫琳呆在一起?”
    薇雪儿望了远处那个火红色的窈窕身影一眼,轻声道:“姐姐她好像在和卡娜老师说话呢,再说......再说我见到流血总是会很害怕,呆在您的身边,会好一些。”
    普罗里迪斯一愕,随即苦笑道:“你们两姐妹,还真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等到下面有人受伤的时候,我敢肯定你的姐姐会兴奋得跳起来。薇雪儿,我不是要你变成她那样的秉性,但是过于软弱善良,难免会在将来给你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困惑。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得尝试着仰起头来,去正视某些你眼中的丑陋事物,比如说,鲜血或是死亡。”
    薇雪儿红着脸小声应了,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正待要说些什么时,却听得普罗里迪斯低促地咳了几声,淡淡地道:“你看,那鲜艳的颜色很快就会溅起,当渐渐习惯了以后,你会发现,其实它要比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美得多。至少,它是真实的。”
    震天价的彩声爆起,将薇雪儿嗫嚅的回答完全淹没。普罗里迪斯心中暗叹一声,不再言语。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军官席位中端坐的劳南多回过头来,远眺皇宫墙头,脸上泛起了一丝阴冷而不失得意的笑容。
    雷奥佛列是复选者中唯一选报了所有项目的一人。尽管魔法比试时,他要略逊对阵的高阶法师一筹,但在接下来的武技考核里,雷奥佛列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他强大到近乎恐怖的实力。全能,完美,毫无破绽,他正是每个对战者的梦魇。
    当雷奥佛列策马疾驰,将十支首尾相衔的长箭贯入箭靶红心正中时,高墙上的玫琳欢呼得像个孩子;当雷奥佛列举重若轻地在徒手格斗中胜出,优雅地扶起地上的对手时,玫琳嫣然而笑;当雷奥佛列轻扬长刀,无意间将对战者斩伤而歉意地微皱眉头时,玫琳的眸子中耀动着柔情似水的光芒。
    一种早已存在的情愫,正在心房中温柔地滋长,将脆弱的灵魂悄然俘获。玫琳知道,自己将再也无法逃避。
    “殿下,雷奥佛列少爷的表现真是令人赞叹,恐怕在整个摩利亚,再也找不出一个像他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了。”一名双星军衔的中将满面赞叹地道。
    劳南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出来历练一下,总是不错的。对于一个还在预备役的雏儿,皇家军选对他的吸引力也太大了一些。只希望待会不要给我这张老脸上抹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就谢天谢地了。”
    “这这么可能,我敢打赌,雷奥佛列少爷将会是这一届军选的第一人!”
    “是啊,去年的那名最终优胜者连少爷的一半......不,一成实力都不到!”
    “毫无疑问,去年那家伙只不过是仗着高山氏族天生的蛮力,依我看,他会不会用弓箭都是一个问题呢......”
    梅隆在一旁冷眼看着谀词如潮的十余名高级将领,厌恶地转首,正好撞上席位另一端戴尔维总参长似笑非笑的眼神。两人视线短暂接触,皆若无其事地偏开了头,而戴尔维面上的笑容,悄然间变得更加值得玩味了一些。
    通过复试的法师已全部选出,这支不到五十人的优胜者队伍依旧保持着魔法师一贯的优雅恬淡,静静地在高台一角接受书记官的点名。
    其他军中的考核,也已接近了尾声,此时所剩下的士兵人数不过三百,他们正在等待着最后一轮的比试——群战。
    剩余的近三百人中,其实有很多已经通过了考核。场边担任军裁的士官无一不是来自于皇家军团的现役军人,这批目光毒辣的老鸟早就选出了复试者中的一些单项翘楚。但军人骨子里桀骜的本性,还是使得没有一个人能够抵挡荣誉的诱惑。
    皇家军选日,在所有通过复选的士兵里面,就只会产生一名最终优胜者,历来如此。
    摩利亚民风素来悍勇,此时广场上沸腾的声浪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尽管在这最后的比试之前,每个士兵身上的配备均已被调换——刀是钝刀,枪折尖,箭无棱头,但这仍然将是一场期待已久的,随时会飞溅热血的混乱群战。实力、反应速度、实战经验,这些对于优秀军人来说至关重要的组成因素,将无一不在这场压轴重戏中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能与最好的敌手交锋,本就是铁血军人心中永不磨灭的渴望。虽然身边伫立着的,俱是一衣带水的同袍,但此时复试者们冷峻的面容上,已隐现杀机。
    高台之上,以石灰粉散出了一个偌大的圆形。所有的复选者皆勒马停至灰圈边缘,彼此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骑兵所占的比例并不大,但其他军种并未有人选择步战。当年摩利亚铁军的前锋阵营,正是倚仗着怒马强弓一直打到大陆最北端的近海处,其纵深跨度又何止千里。身为他们的后裔,身为一个百年之后的帝国尖兵,若是没有一身精湛的马术,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了。
    十几个军士自场外疾步行进,在圆圈中心竖起了一根双臂合抱的粗长旗杆,长杆的顶端,高高地挑着一面血色鹰旗。
    疾风卷涌,血旗猎猎招展不休,每一个复选者的眼神俱是直投而上,望向那只仿佛随时便要破旗而出的雄鹰,目中似有火焰燃起。
    这一面,便是皇家军团的军旗。每年新人第一的优胜者,所需要达成的唯一获胜条件就是——在那簇张扬的红上,染上自身的鲜血。
    从来就没有人认为这一种亵渎,战士的鲜血,本就是国家和民族的奠基之源。早在很久以前,就不知有过多少骄傲的士兵曾在这皇家军旗上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识。
    时光飞逝,岁月无痕。当年那些粗犷彪悍的军人,有的已经迈入衰老,再也不能纵马绰枪;另一些则战死沙场,就连尸骨也难以寻回。而这面军旗,却依旧红得惊心动魄,烈得直若炎火,此刻高悬于空中,它正傲然如一个恒古不易的英雄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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