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圆月孤寒,天蓝如缎,绿野无涯。
    钰儿叫了谷雨在营地散步。钰儿眼角瞥见拓跋征的三大护卫之一刀山在她们身后,如远山般如影相随。
    吃过晚饭后,拓跋征与几个将领一直在中军帐商议军情。后来,看到侍卫们端着酒坛、酒菜进去。此时,中军帐里喧哗、喝酒、说笑声不绝于耳,把原本沉寂的夜搅得凌乱不堪。
    最后,她躺在营地一角的斜坡上,身下的细草如毡,她嘴里咬着一根麦草,双手撑在脑后,望着无垠的夜色发呆。
    谷雨是个俏丽可人、健谈的女孩子,年芳十七。谷雨说自己原本出身北魏贵族,因为父亲犯了事,全家成年男子被刺字发配充军,女子皆贬为奴。她九岁就进了太子府,十三岁被选出来做太子的随行婢女。她眼里的太子就是尊天神。她说太子有两名侧妃,都是皇上御赐的,是朝中重臣的女儿。两个侧妃经常争宠,惹出事端,有时还把谷雨也牵涉进去。但,太子很公道,两个王妃也兴不起浪来。太子的母妃在太子出生的时候就过世了,府上大小事宜是太子母妃当年的贴身婢女,现在的越夫人在主持。越夫人本是宫中贤贵妃的姐姐。皇上顾念她养育太子有功,特加封越夫人为一品夫人。
    “谷雨,太子的母妃当初是怎样过世的?”钰儿心头忽一闪念,从草地上坐起来。
    “越夫人说,当年生太子的时候出血不止,不治而亡的。哦,太子的母妃也是你们南朝的和亲公主呢,后来受封为宜贵妃。”谷雨说着,坐到钰儿身旁,压低声音说,“姑娘,我悄悄告诉你,你不可告诉别人。”
    钰儿点点头。
    “太子的母妃,宜贵妃,据说当年和亲嫁过来后,一心想回南朝,逃了好几次。我听越夫人有次跟我念叨,说太子性子跟他母妃一样硬。当年,宜贵妃从宫里逃了好几次,抓回来被毒打得遍体鳞伤。最后一次,皇上把她腿打断了,把双手手指的每个关节都卸了下来,两只手如同两块布一样柔软,风都吹得起。宜妃痛晕过去几次,都没求皇上。皇上非常宠爱宜贵妃,但又极其愤恼,又命人把她十指的每个关节再装回去,她又痛晕了几次。后来,越夫人片刻不离地照顾她。每天要上几次药,每次上药,都是一次酷刑。越夫人讲她看了都疼,不知贵妃娘娘又是怎样熬过来的。说是一年后,宜贵妃才可以下床走路,自己穿衣。修养了两年,手指才恢复。后来宜贵妃再也没逃。第二年,就怀了太子。”
    钰儿的心颤抖了起来,眼泪汩汩而下。难道那个宜贵妃就是明姑?记得那天拓跋征对自己说:可以用天下所有的匕首刺他,除了虹云。
    现在仔细想来,他们的眉眼和坚韧的唇形居然那么相像!明姑!原来明姑是晋朝的公主,是拓跋征的母妃!她记起来了,每到黄梅雨季的晚上,明姑都会煮一大盆草药汁浸手。她的手........那双再温暖不过,对自己再体贴不过柔软的双手,竟然曾遭此酷刑!把手指的关节一节节卸下来,再装回去,那该是怎样一种万箭穿心的痛苦!万籁寂静的夜晚,明姑总喜欢独自一人坐在逸水阁的窗边,默默地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犹如一座孤冷的雕塑一般。在钰儿心里,她更把明姑当作自己的母亲,从五岁起,她在逸水阁,每次毒发,每次生病,都是明姑寸步不离地日夜照顾她,每天给她煮饭、缝衣、教她岐黄之术.......而,她自己,慈祥的面容,温暖的双手,修长瘦弱的身躯,又曾遭遇过什么样的艰辛与苦痛,她居然只字未提。她是否曾想起她在荒蛮之地诞下的那个小小婴孩,可否冲动着要回去一解一位母亲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与揪心的亏疚?可是,这些,她从未与人说起,只在钰儿背上行囊要匆匆要远行时,解下随身佩戴的虹云匕首赠给她,依然未说一句话。
    钰儿扭过头,用手背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水。
    “前两天,太子修书给皇上,”谷雨继续说着,“太子请求皇上恩准立和亲的朝熙公主为侧妃呢。”谷雨满脸的艳羡。
    钰儿蹙紧了娥眉。
    她绝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冷酷的荒蛮之地。她跟拓跋征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她敬重他是一员猛将,但,这跟喜欢还差很远。他曾是她战场上的敌人,他的双手沾满了南朝将士的鲜血,而她、杭澄钰的手上,又何尝不是染满了北朝将士的鲜血?她随征关军跟北魏交战十多次,曾数次因粮草不够而活埋那些年轻的战俘,让北朝将士的鲜血浸润战场上的每个方寸。一次战役的胜利,只表示你比你的敌人多见了一次日出,可知明朝日落时,那躺在荒野焦土上的冰冷尸身又何尝不是自己?
    她得跟他讲清楚、说明白,找个机会早点离开。她不想一辈子当他的俘虏!她跟他的世界永远不可能有交集。
    她思虑片刻,暗下决心。再回顾四周,不知何时谷雨已经退了下去。远远的,却看见拓跋征手持一只酒壶缓缓踱了过来。
    月光如练水如天。朦胧温润的月光洒在他异常高大魁梧的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他看上去不再那么霸气凌人,戾气十足,显得温和了许多。
    “告诉我,在想什么?”他一身酒气地坐到她身旁的草地上,毫不客气地揽住钰儿的腰,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那双几乎跟明姑一模一样的眉眼,隐去了凛然之气,温和地注视着她。
    钰儿慢慢别过头,凝视着幽蓝天际上那一轮暗淡的满月,“逸水阁的明姑,是宜贵妃?对吗?”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极短地答道,“是”。
    “她每年入冬前,会来看你,对吗?”钰儿记起来,自己每年九月底离开逸水阁回武阳侯府。那么,明姑应该会在她走后,年底前来看望她的孩子。
    “是,从我十岁搬出皇宫开始。”他执起钰儿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仰脖喝了一口酒。“其实,她很早就跟我说起过,逸水阁有个丫头,她视为己出。但,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是个满脸污垢,拼得不要命的南朝士兵,我根本没想过你就是她说的那个丫头。直到你把她的虹云匕首插进我的腰,我才赫然发觉,我几乎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还好,狼群不要你;还好,逸水阁教了你一身好武艺。否则,我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我的母妃?”说完,这个恶魔居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不过,反过来想想,能让我母妃珍爱的丫头,又怎能是寻常之辈,对吗?”说完,带着他浑身的酒气和特有的气息,吻上了她的额头。
    钰儿一掌推开他,站起身来,走开两步。
    “所以,太子殿下就希望我留下来,作你的王妃?”
    “不好吗?”他放下酒壶,“你救走了和亲公主,你自己就该留下来作和亲公主。这,天经地义。”
    “可是,我告诉你,我不愿意!难道你希望你母亲的悲剧重演吗?”钰儿转身盯着坐在草地上的他。
    他皱了皱剑眉,唇边挂着一丝冷笑,“重演?我觉得不会。我会让你舍不得离开我!既然你是南朝战将,有朝一日,你可以助我饮马长江,收纳江南5000里河山,成就我们拓跋家族千古功业!”
    钰儿倒吸一口冷气,眯紧清眸,冲天的愤恨已然在她胸口熊熊燃起,她不由地浑身颤抖,“休想!我血管里流着南朝人的血液,除非,你能把它全抽干了!想想,明姑真该一生下你,就把你这个恶魔掐死!”
    “你,在说什么!?”他恼了,那双酷似明姑的双眸现在杀气沸腾。天呐,他为什么是明姑的儿子!
    “告诉你!拓跋征,如若有一天,你胆敢践踏南朝的一寸土地,我就是你浩荡铁骑踏入中原需要迈过的第一具尸体。我跟你,在这天地间,只有一个可以苟活!”钰儿咬牙切齿地说,手在袖笼里已经抓了五根银针。
    她身上带着的每根银针都是明姑给她准备的,现在,她要把她给自己的银针扎死她的儿子。想到这儿,眼泪都快淹没了她的视线。
    “哈哈哈——”他从草地上缓缓站起来,黑兀高大的身影,背后是幽黑如墨的夜幕,那里居然不见一颗星星,一点亮光,一片流云,独有那轮冰寒的冷月。他冲着高悬在浩荡夜空的孤月,仰天长笑,笑得眼里居然也一片朦胧。然后,他一脸痛惜地望着钰儿,说,“很好!我知道你视死如归!我告诉你,你最好祷告你那南朝的狗皇帝不再掀起任何风云,否则,我拓跋征一定带着北魏五十万铁骑踏平中原!”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抓住她持着银针的手臂,双目如炬射进她眸底,“丫头,我告诉你,你何其不幸,因为我很喜欢你。你以为我们之间的结就这么容易解吗?你逃不了我的,我也逃不了你的,这是我们两个永远也逃不出的劫。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你不会成为尸体,除非,我让你!”
    旋即点中了她的昏睡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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