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江欲行从穿行的苏姬手中的荷叶盘取过一碟凤穿金衣,小巧的一碟子列了摆作梅花之形的六只,自己抓过一只一边递给一旁的容陵君,单手剥开塞进嘴里囫囵道:“唔,凤穿金衣原是蒙古菜,到了姑苏做成这般精巧模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漫不经心向门开的方向一瞥,“齐国的姜伯言来了,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
    “江兄对吃倒是颇有研究。”容陵君并未回头,只是取了一只糕点。
    江欲行笑得开心,道:“早年在北地征战时候年成好喝酒吃肉,也免不了掘地三尺风餐露宿,吃不到油水的时候,最想念的竟是蒙地的凤穿金衣。”说到这里心底滑过一丝隐约猜测,又旋即抛之脑后。
    “这却是我未料到的了。”容陵君道。
    “想你们锦衣玉食自然没体会过,”江欲行晃了晃手里的糕点一口抛进嘴里,“边地炭烤野鼠的滋味,”一面砸了砸嘴,“你若吃过生炙麻雀,那味道大约差不太多。”
    容陵君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天外天的生炙麻雀?果真恰切,江兄实乃妙人!”
    江欲行看着眉目疏朗的容陵君愣了小片刻,继而拍着对方的肩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人说天外天,赛神仙,可有三斤胆量一去?”
    容陵君抚掌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二人又是相视一笑。
    “容陵君是楚人,”笑歇后江欲行开口,“不知对袁束有没有了解?”
    容陵君抬眼向远处一抹红影投去一眼,笑吟吟道:“在楚地,他有个诨名唤作‘雪媚娘’。”
    “哦?”江欲行失笑。
    容陵君悠悠道:“想你来时定吃了他一道闭门羹,”见对方点头便继续道,“虽身为楚地第一谋士,袁束为人处事却甚是木讷,人说他孤高冷漠,却是误会,”似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他微微一笑继而道,“熟络之后你便知晓,此人同雪媚娘一般内外分明,外极冷而内里纷呈。”
    “原来如此,”江欲行嘴角笑意愈浓,忽然眼神一亮,常年的军旅生活锻出他敏于常人的洞察力,见容陵君颔首从穿行的苏姬手中端过一盏脂玉杯,心下了然,旋即问道,“容陵君平生最喜的酒可是相州玉碎?”
    容陵眉间微蹙,有些疑惑:“江兄怎知……”忽然心中雪亮,对上江欲行目光,见对方默然点了点头。
    眼前的苏姬虽多,穿行游走却颇有章法,似是早已预先设下了行进路线和目标人群,谢大掌柜最好的是关中桑落酒,郑侯之子最喜烤鱼扇,庄家家主最爱陈皮兔肉,苏公最嗜苍梧寄生酒……二人看得暗暗心惊,还有多少人多少不为人知的私好甚至秘密掌握在公冶家手里,谁都不知道,凭公冶家的势力和渠路,又能够打通多少消息和人脉,江欲行心中惊意愈深,那个睚眦加身的女人办这样一席看似松散的流水宴并非疲于应对不必要的麻烦,而是要在无形中款待或冷落每一个她想要针对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下愈寒,就连每一个苏姬的高矮胖瘦衣饰打扮,都仿佛精心筛选刻意为之,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而这一场流水宴背后,必有更大深意,仿佛在看不见的暗处有无数双隐藏的眼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每一个的表现和反应。
    “此女非池中物。”江欲行苦笑一下,轻声叹道。
    容陵君遥遥举一下杯,涩声道:“本是来看热闹,却反而把自己陷进了一场大局。”
    “信安君未至。”顿了半晌,江欲行沉声道。
    容陵君再叹一口气:“却不知是福是祸。”
    江欲行剥开最后一块凤穿金衣:“不过是一场赌局。”
    “岂止是豪赌,”容陵君孰无笑意牵一牵嘴角,“不过这筹码也过大了一点。”
    话音方落,便有一个步态轻捷的苏姬盈盈走来,手里呈着一张空盘,江欲行顺手将吃净的残盘放上去,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的苏姬,这一位苏姬显然同周遭行过的都不同,江欲行从她的步法中看出她身负武功,而她的面孔,江欲行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的眼光,眼前的苏姬有一双静如深潭的秋眸,带着一点从容的冷寂,教他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胸中油然升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那名苏姬承下了残盘,却并未立时移步,而是望着江欲行的双眼淡淡开口:“家主欲邀公子小叙。”一语落下,轻盈盈转身便走。
    不是疑问,是肯定;不似邀请,更像命令。
    江欲行对着容陵君无奈笑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了上去。
    这女子的身法倒也异常诡谲刁钻,似练过泥鳅功一类的脱身功法,在带他穿行的途中不动声色地递过两轮酒水,江欲行几乎未能看清她同其他苏姬如何碰头交接,一切只在一擦肩的瞬间完成,似乎一切都早已分毫不差的安排妥当,在外人看来,两个偶然相遇的苏姬不过打个照面笑着用苏语软糯糯谈笑片句,而他不过是心下无聊状若无意地闲庭信步。
    一直转入一盘隐蔽的小亭子处,苏姬对着亭中行礼,柔柔呖呖说过几句便自行退下,隔着层层重重的珠帘亭中女子的身形看不真切,江欲行冲着亭内礼过一礼,恭恭敬敬道:“燕地江欲行,见过公冶家主。”
    “你很好。”帘里那个声音沉沉静静吐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慵懒和威仪。
    江欲行抱拳,应一句:“家主谬赞。”
    亭中那个沉婉慵缱的嗓音懒懒响起,隔着珠帘听起来显得不甚真切:“进来说话。”
    “是。”江欲行应声上前,抬手掀开幕帘,层层重重的碎珠帘轻轻相击发出细碎玎玲琼音,他不知自己对这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的深重敬意从何升起,直到他的视线透过无阻挡的空气落在闲闲散散坐在亭中的那人身上。
    五音俱哑,五色尽失,五感皆丧,五体完僵。
    这个女人,江欲行跨出的半条腿停在原地,抬起掀帘的手亦未有所动,这个女人……
    这一刻他只想虔诚地下跪,顶礼膜拜甚至落泪。
    随后他旋即清醒。
    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女子,一个叫做公冶和的女子,这个女子云鬟高绾,鬓间钗着一枚摇摇坠坠的剑形步摇,流苏晃动如万千注水银,带着一点玄赤的幽冷,仍是那袭绣满赤色睚眦图腾的玄袍,静如深潭的幽黑眼眸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的反应,或许是错觉,那双洞穿一切的冷静中含着一丝低眉信目的细微悲悯,唇角弯起,便如同轻讥。
    “看来我的小把戏还是被人看破了。”她说。
    “了不起。”江欲行微微颔首,由衷道。
    “你很敏锐,”女子懒洋洋直起身,换个姿势微微撑住了额角,另一只手伸出,指尖挑着一枚符坠,静静开口,“回去告诉燕君,公冶家愿站在大燕身旁。”
    “这是……”江欲行心中一动,接过那枚方形的符片,触手冰冷沉重,玄色中泛隐约玄光,单面刻着一只睚眦图腾。
    “这便是公冶家的凭证,”女子朱唇轻启,轻轻吐出三个字节来,“玄铁令。”
    江欲行自然知道玄铁令于公冶家于燕地乃至于整个九州的意义,玄铁令即公冶家,与掌玄铁令者为底,便是与公冶家为底,便是同全九州的大小虎丘堂分号为敌,他明白这一块不到巴掌大的小铁片的重大分量。
    “我看中的,”公冶和淡淡道,“是燕君择人的眼光。”
    “家主是真豪杰。”江欲行再次为礼,明白谈话已经结束,一礼毕将那枚含义深重的玄铁令收入怀中,转身向外走去。
    “梅落送客。”隔着层重珠帘他听到背后亭中那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
    方才那个双眼静如深潭的苏姬不知从何处转出来,道一声:“公子随我来。”便轻盈盈向前引去。
    江欲行在心底轻轻长吁,紧绷的弦终于有一刻放松,不由得不佩服这个女子的心思缜密,自己竟在无意间过了她的三重考验,心中暗叹一声“侥幸”,要拿到玄铁令,觉察出流水宴中的章法端倪算作是过了第一重,跟得上那引路苏姬身法又不被旁人发觉算作是过了第二重,看破帘子后的障方才算是功德圆满——一份重负放下,脚步亦轻快起来。
    重回到熙熙攘攘的宴上,江欲行觉察出一丝异象,似是要证明他的揣测,流水价的苏姬忽而分作九列鱼贯而出,这一次,每一位宾客的菜肴酒品都是同样。
    这是这一盏宴的最后一道菜,江欲行预感到重头将要开场。
    九列苏姬,一品鹿肉片,一碗高祖菊花酒。
    九州群雄,逐鹿中原,平定天下。
    这其中的意味露骨得明确,议论之声蜂起又迅速止息,众人的神色变得肃穆庄重,笙歌渐止,呼吸相屏,整座虎丘园一时间充满刀伐肃杀之意。
    细微环佩相击之声响起,公冶家的神秘女主人第一次郑而重之地在人前亮相,此刻在众人眼中她不再是一个美到窒息的女子,而是真正的权势与威仪的象征,站在她背后的,是公冶家明面上的金戈铁马,和暗地里无数渠路与讯息。
    “感谢诸位不远千里给公冶家这个面子。”高台上眉目模糊却亦然美丽的女子沉声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淡光迅疾闪过,公冶和恍若未觉,兵剑出鞘声纷纷作响,众人心中皆惊,眼看已然救之不及。
    整个九州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公冶和死,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公冶和活,千千万万人的荣辱悲喜皆系于此人一身,而这个人立时便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遇刺身亡。
    天青色的身影伴着那道淡淡明光迅速扑向高台上的静静端立的公冶和,带着势在必得的杀意,袖间青光闪动。
    已是覆水难收。
    “嗤”一声轻响。
    一时间静极,随之便是齐齐的倒抽气声。
    公冶和完好无恙地静立在原地,一头青丝如瀑泻下,在和风中无声张扬,那一刹丽得惊人。
    眼力稍锐的人看得真切,在方才电光石火的一瞬,公冶和只做了两个动作,抬手拔掉簪在头上的长尾步摇,然后轻运腕力,反手掷出去。
    那枚剑形的赤玄步摇准确无误地扎入了刺客两眼之间微微靠下的鼻心位置,要让敌人一击毙命且毫无挣扎瞬间死去的命门所在。
    满座皆惊。
    高台上长发飞舞的女子露出一个傲然又明艳的笑:“我知道在座的不少人想要同我做一笔交易,既然摆到了台面上我们便不妨明码标价,”玄袍披发的丽人顿了顿,眼波明媚,“整个九州如何?”
    能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公然放在场面上当着八国诸侯讲出来的人,怕古往今来只有公冶和一个,江欲行无声笑了笑,望着高台上那个发丝披垂而愈妖媚得惊心动魄的女子。
    这是一个真正有能力倾城倾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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