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至正殿的香案之前,清都长公主便也不再说了。她与皇后二人正准备进香,忽见两侧的四大天王像竟如蜡像般碎裂开来,从中飞出四个黑衣蒙面之人,暗器如连珠般飞出,击向清都长公主。
    韩陵忳大惊,忙率众禁军上前护卫,一时间兵刃交接声叮叮不绝。清都长公主喝道:“陵忳,到外面去,别伤着皇后。”
    韩陵忳道:“是!”本来禁军人数众多,非四名刺客所能抵敌的,不出片刻便被逼至了院外。
    忽寒光闪耀,两枚袖箭射向清都长公主,眼看就要打到她背心。只听一声龙吟,那两枚袖箭被斩成四截,“叮叮”几声落在地上。裴明淮赤霄出鞘,站在当地,剑尖指向群僧中一个僧人。
    清都长公主转身而笑,道:“果然好剑,不愧是赤霄。”
    一截断掉的袖箭却击碎了一个琉璃瓶,飞了一小块碎片,不巧削掉了皇后头上凤钗垂下的珠子。清都长公主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忙问道:“霂儿,没事吧?”
    皇后抚了一下头发,道:“没事。姊姊放心,没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裴明淮剑尖往前一送,道:“好大的胆子,敢行刺长公主?”
    僧人刺客并不说话,表情木然。裴明淮转头问道:“法祐大师,这人你认得么?”
    法祐已然惊得面如死灰,摇头道:“不认得!想必是外地来的僧人,来寺里学法抄经的。只是,外面来的僧人,都得要有牒文哪,我们也断不会让没有牒文的僧人留在寺中。”
    裴明淮笑道:“仿制一份又有何难?只是,大师,你们也太不当心了,明知道今儿公主和皇后要来。”
    法祐颤声道:“是,公子说得是。都是我们太疏忽了,罪该万死……”
    清都长公主走到正殿门口,冷眼看着众禁卫与四名黑衣人交手。这时摆了一摆手,道:“陵忳,不必留甚么活口,都杀了。”
    法祐听她如此说,更是面如死灰。行刺清都长公主的刺客被押过来跪下,忽然开口对着清都长公主道:“你灭了我们一族,我们总有一日要杀了你。”
    裴明淮皱眉道:“甚么?”细细打量那刺客,忽见着那刺客颈后一块红色刺青,却似个圆环一般。“你是獠人?”
    刺客道:“正是!”话未落音,便见着他脸色突然发黑,鼻中口中已流出黑血来,已然服毒自尽。
    清都长公主一拂袖,转回到香案之前,又拈了香重新上香。“好好的来上个香,却遇到这等事!”
    法祐早已跪下,叩首道:“都是我太不小心,让这样的人混了进来,罪该万死。只求公主饶了这一寺的人!”
    裴明淮摇头,剑尖一指那碎裂的天王像,道:“那四名杀手藏身正殿之侧的天王像中,绝不是容易办到的事,大师,你这寺里面,真得好好查上一查。”
    法祐只是叩首,韩陵忳过来跪下,道:“皇后,公主,陵忳护卫不周,还请降罪!”
    裴明淮见韩陵忳手中捧了碎裂的天王像外壳,拿了一块过来细看,却是蜡壳。又听韩陵忳道:“那四个黑衣杀手身手极高,我们怕他们伤到公主和皇后,一心只想尽快擒下他们,没料到对方却暗中在僧人里面另安插了杀手。”
    裴明淮问道:“母亲,姑姑,你们一早就定下今日来寺里的?”
    皇后道:“那是自然,哪有不选日子便来的?”
    裴明淮沉吟片刻,笑道:“那就是人人都知道了。母亲,姑姑,让陵忳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将功折罪便是。”又看了一下跪地磕头的法祐,道,“法祐大师素来只好清修,想必也是不知情的,也不必责他。”
    清都长公主道:“我有什么好怪的?唉,人年纪大了,心却也软了,杀人杀多了,也懒怠杀了。总得为自己积点德,你说是不是,霂儿?”
    皇后一笑,朝正殿供奉的弥勒主尊望了一眼,道:“方才还说,寺中这些塑像彩饰过一番,华丽了许多。原来竟不是天王,却是活人藏在蜡壳里面,倒也真是费尽心机。唉,四天王护世护国,却被这般糟蹋了。”
    韩陵忳道:“臣这就去查。”
    清都长公主懒懒地道:“罢了,能查到甚么?”挽了皇后笑道,“霂儿,我陪你去整妆。淮儿,你也来。”
    裴明淮道:“是。”
    皇后随着清都长公主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法祐大师,多念几卷《金光明经》吧,那《四天王品》更得多念念,不然对不住这损毁了的护世王像。”
    法祐忙不迭地道:“是,是,听皇后吩咐。”众人恭送三人离开,韩陵忳看了法祐一眼,道:“大师,你今天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还好皇后无恙,若是伤到她一丝半点,你这一寺的人怕都活不了。”
    法祐连连点头,颤声道:“多亏三公子向公主殿下说情……”
    韩陵忳道:“罢啦,还不是因为公子跟你们那位昙秀大师好。大师,我让麒麟官随你去好好查上一番。”
    景穆寺内院的雅室布置得不输皇宫,此时天气甚热,处处垂着碧油帐,望之幽凉。榻上铺了一领象牙细簟,极是细巧,清都长公主坐在簟上,皇后却坐在内室的铜镜前面,秋兰正替她整妆。
    裴明淮自白芷手里接了茶盏,送到清都长公主手上。见清都长公主慢条斯理在那里喝茶,忍不住道:“母亲,您脾气真是一点儿都不改,也不问问就叫杀了。”
    清都长公主道:“有什么好问的?他们不是人,是鬼!”
    裴明淮一怔,道:“母亲是说,今日来的又是天鬼?”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除了天鬼,谁还有这个本事,连景穆寺都想进就进?当年邛地的獠人,竟还没能杀个干净,也真是枉我亲去一趟了。”
    皇后却道:“陛下当年说的一点不错,这天鬼把所有与大魏有仇怨之人尽收囊中,还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裴明淮嘴唇一动,似有话想问,终究忍了下去。这时窗外的淡紫花瓣飘了进来,落了一瓣在清都长公主的茶盏里面。清都长公主低头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景穆寺的木槿,倒是长得跟咱们宫里的一样好。”
    裴明淮又进内室给皇后奉茶,皇后接了却不喝,对着铜镜笑了一笑,道:“都这么些年了,我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总觉得平原王没死。皇上也真是的,要诛他什么时候不可以,非得要在那么乱的地方,尸首脸面都看不清楚,谁知道是不是他!”
    裴明淮笑道:“想不到姑姑也有不发善心的时候?”
    “发善心那也要看对谁,他那回谋逆可把我给害苦了。”皇后道,“平原王掌天鬼,这原不是什么秘密。今儿个倒好,竟到皇家佛寺来刺杀姊姊了。淮儿,你倒是留心查查此事,这天鬼总算是动了,已经有一阵子没见着他们行事了,怕是会生变哪。”
    裴明淮道:“现今我怕是先顾不了这个,皇上另有旨意,苏连已经过来了。我这两日便要出门,姑姑和母亲也早日回京吧,邺都总不如宫里好。”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要去哪儿?”
    裴明淮笑道:“母亲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你就说说何妨?”皇后笑道,“咱们总也想知道,你去了何处啊。”
    裴明淮道:“我这一回怕是要走得远些儿了,我要去蜀中。”
    秋兰给皇后呈上妆盒,皇后一面在妆盒中挑拣发钗,一面笑着道:“蜀中?莫不又是氐人的事?”
    “那倒不是。”裴明淮笑道,“从前我带兵招抚过氐族杨姓那一支,也就是曾经称王仇池的那一支。如今杨氏由庶子杨炯当家作主,这人是有眼光有见识的,跟我也有些交情,不会胡来。”
    清都长公主道:“依我说,尽数灭了也罢了!陛下那时也说了,若是招抚不成,那就都杀了,偏生你又不肯。”
    裴明淮笑道:“母亲,既能不杀,就不必杀。”
    “他们那处与南朝交界,向来奸细出没,没事也得挑拨些事来。”清都长公主道,“你且瞧着吧!”
    皇后挑了一支钗子出来,却是支凤首青玉簪。秋兰替她把发钗戴好,皇后揽镜而照,忽然一笑,道:“姊姊,淮儿对氐族杨氏留情,那可是真有缘故的。既跟那族里的姑娘好上了,怎么好意思灭人家全族?”
    裴明淮叫道:“姑姑!”面上一红,道,“姑姑,你这话究竟是从哪儿听来的?”
    “既是做了,还瞒得了人么?”皇后笑道,“好啦,你去吧,我跟你娘说说话儿。”
    裴明淮巴不得这一句,赶忙要退下,清都长公主却道:“等等,我看看你那柄剑。”
    裴明淮正要拔剑,清都长公主却制止道:“拿到院子里面去,赤霄神兵利器,煞气太重,你姑姑怕这些刀呀剑的,别惊着她。”
    裴明淮笑道:“母亲真是比陛下还疼惜姑姑。”
    景穆寺中多木槿,风吹花落。二人走至院中,裴明淮捧剑至清都长公主手里,只见雪光耀目,隐隐有血光浮动。清都长公主凝视剑身,口里道:“你姑姑向来娇弱,自然要疼惜。”伸手轻轻抚剑,又道,“真是好剑,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裴明淮道:“陛下突然赐这赤霄,倒让我白练了一番了。”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是说在工布那柄剑上下的功夫?”
    裴明淮点头,笑道:“工布那剑实在特别,真如古书所载,剑身纹饰如水。奇的是若舞起来,便如弹珠不绝,若是舞得妙了,其音如乐。我好不容易练得差不多了,却又给我这剑,我不用也不成。好在赤霄跟工布都是重剑,用起来也差不多。”
    清都长公主喃喃道:“剑舞啊……”低头看赤霄剑,又道,“也就这赤霄,怕是能跟凌羽的霄练一较高下了。”
    裴明淮道:“世间真有霄练?”
    清都长公主笑了一笑,眼中颇有追忆之意。“你跟你爹爹说一样的话。他当年见凌羽御前剑舞,也这么说。”
    裴明淮道:“孔周三剑,并不是剑。传说来丹去找孔周借这三把剑,为父报仇。说了好大一番这三剑如何如何神异,却压根不能伤人。”
    清都长公主却道:“传说如何且不论,凌羽的霄练,是能伤人的。”她随手挥剑,木槿花如雨下。“凌羽初次入宫,御前剑舞,安乐殿前的重瓣紫木槿,花一瓣不落,叶子却尽数落了。”
    裴明淮有点不信,道:“母亲亲眼见到的?”
    清都长公主淡淡一笑,道:“在场的又不止一两个人,你只管去问。”
    裴明淮沉吟道:“若有霄练,也必定有承影和含光。”
    清都长公主笑道:“你倒一直记挂着这事。”
    裴明淮道:“不是我记挂,是陛下,我不信那一套。这一回陛下又吩咐了,再不着力,恐怕要挨陛下的骂了。只是那话流传怕是也有百余年了,母亲,这个凌羽有霄练,孔周三剑皆非凡品,他究竟什么来头?”
    清都长公主道:“他是莫瓌带进宫的,也是莫瓌认的义弟。到底什么来头,只有莫瓌知道。”
    裴明淮收剑回鞘,跟着她一同走回雅室。又道:“姑姑老是耽在行宫,把陛下一个人抛在京城,如今连母亲也一同来了。”
    皇后道:“宫里那么多妃嫔,陛下还会闲着么?景风公主成天也没什么事儿,自会去陪着陛下,有什么好操心的。”
    清都长公主道:“景风那丫头年纪越大,心就越野。”
    皇后笑着对她道:“陛下宠女儿,我不好多说,姊姊可得多管管她。弄个甚么‘绣衣’的名目,这不明摆着跟陛下的侯官作对么?”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侯官司监察之职,查百官疵失,连皇亲国戚也不例外。苏连是侯官之首,陛下可宠得很,景风想跟苏连找岔,那可是自己讨没趣儿。”
    皇后也笑,道:“我听说烈祖时候的司空叫庾延的,就是因为得罪了侯官,被先帝给赐死了。是个什么名目来着,姊姊?”
    清都长公主道:“名目有什么要紧,他就穿件衣裳好看一点,这也是罪名?”
    皇后拿了扇子,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得以扇掩面,花枝乱颤,道:“我给姊姊讲个笑话儿。南朝那边有个什么郡王,闹着哭着说,他连出门都得要典签点头,这郡王,还不如不要当呢!”
    清都长公主唔了一声,笑道:“看样子,他们的典签,比我们的侯官,还要更刻薄些了?”
    二人说话,也不再答理裴明淮,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景穆寺里众禁军来来往往,气氛是非同一般的凝重,平日里念佛诵经的声音都没了。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年轻女郎打开了门向外张望,这女郎身形纤细,容色俏丽,小小的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十分精灵,嘴唇却甚薄,一看就是嘴不饶人的模样。那女郎望了片刻,回头对屋里一个青年男子道:“哥哥,外面不知道出什么事了,闹哄哄的。”
    吕谯正在做手中的物事,头也不抬地道:“今儿皇后和长公主来寺里,自然护卫的人多了。玲珑,把门关上,你就爱管闲事!”
    吕玲珑脸有疑色,正打算关门,一名麒麟官却过来了,对着吕谯一礼,道:“吕公子,得罪了。景穆寺中每一处,我们都得搜查。”
    吕玲珑沉下了脸,道:“连我们这都不例外?”
    “吕姑娘,得罪了。”那麒麟官道。吕谯又是不耐,又是无奈,道:“你们慢慢搜,我找个清净地方去。”
    吕玲珑一张俏脸绷得紧紧,跟着吕谯走了出去,回头道:“你们可当心着,这屋子里每一样东西,要么就是给皇后的,要么就是长公主的,弄坏一样,谁都赔不起!”
    吕谯道:“好啦,玲珑,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吕玲珑气道,“我这就跟皇后告状去!”
    吕谯叫了两声,也叫不住她,摇了摇头,只索罢了。吕玲珑一直走到皇后和清都长公主歇息的内院,对守在外面的麒麟官道:“进去通报一声,说玲珑有事,要禀告皇后和公主。”
    这时秋兰正好出来,见到是吕玲珑,笑道:“你怎么来了?”
    “秋兰姊姊,我能进去么?”吕玲珑问道。秋兰笑道:“进来吧,你嘴甜,去哄哄皇后开心。”
    吕玲珑进了雅室,向皇后和清都长公主行礼。皇后道:“起来吧。瞧你一脸不高兴,怎么啦?”
    吕玲珑起身道:“回皇后,我哥哥本来好好地在做供奉舍利子的宝函,麒麟官却来搜查屋子,我真怕房里的东西被他们弄坏了!”
    清都长公主一皱眉,道:“他们查吕谯做什么!麒麟官还不知道吕谯吗?真是该查的不查,不该查的查!”
    皇后问道:“姊姊此话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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