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白问,他们不会知道的。”吴震忍不住道。凌羽不理,只道:“我大哥要你们来做什么?”
    吴震顿足道:“你还问这傻话!当然是取此处的藏金,杀光所有人了!”
    那黑衣人凝视凌羽,忽然又一笑,道:“你……样子一点都没变。”
    凌羽道:“哦?”
    黑衣人笑道:“秋分那一日,你在宫里杀了我们不知道多少人,尸首都堆成了小山。要不是你,皇帝那一回是走不了的。”目光落在赤霄上,道,“这不是你当时用的剑。那把剑……只有影,却无光!……二十年前,你虽救了皇上,却重伤昏倒在我们面前,我们一百个想杀你,却因主公有令不得伤你,不得不收手。没想到,二十年后我还是得死在你手里。谁叫主公发了话呢?”
    凌羽笑道:“大哥还真是记得我的救命之恩,还知道要报答我。”裴明淮见他剑尖微颤,便欲刺出,忙道,“你且住手,让我问句话。”见凌羽不情不愿地停了手,道,“你们天鬼,为何如此恨我们大魏?”
    那黑衣人大约也未料到裴明淮会问这个问题,呆了一呆。裴明淮道:“天鬼自命为鬼,可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总应该有个缘故。”
    他两眼盯视那黑衣人,那人想说话,忽然咳了起来,鲜血一口口地涌了出来。“好,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临死之前说出来也无妨。我们十多万人迁至平城,一路上被斥为牛马牲口,累死打死的无数。有些实在不堪奴役的,终于在你们先帝年间起兵。只可惜,还是没成。不过,有一回,就能有第二回 。第二回再不成,还有第三回,那话是怎么说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哈哈哈哈,你们管得了吗?压得住吗?一城一城,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迁来的,除非一家一家地全部杀光!”
    裴明淮缓缓地道:“这些年,已经少了很多。”
    “起兵一回,我们是死伤殆尽,但你们也一样是消耗严重得很。你们大魏的皇帝都够聪明,知道该打的时候打,该守的时候守。但是,你们在休养生息,我们也是一样。”黑衣人道,“我们为什么要以卵击石?不过,千里长堤,也终将毁于蚁穴,我们会等着机会,耐心地等。”
    昙秀道:“你方才说的起兵,指的是杏城盖吴谋反?”
    吴震变了脸色,黑衣人笑道:“不错,那一次可让大魏花了不少力气,让那个能征善战、铁蹄踏遍北地的太武皇帝亲自坐镇,才得平定。他是厉害,但也没得到什么好报应,哈哈,死在自己身边宠信的宦官手里,你们说,是不是有趣得很?我问你们,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杀他的宦官宗爱,是什么人?”
    裴明淮一怔,宗爱的出身微贱,也没人真去理会。吴震道:“是什么来历没人清楚,不过,似乎是太平真君六年的时候入宫的。”
    昙秀道:“那不就是先帝平定盖吴那一年?”
    “大魏有制,凡大逆不道者,十四岁以上男子处死,十四岁以下皆坐腐刑。”黑衣人笑道,“盖吴谋反牵连了多少人,自不必我说。宗爱就是受此牵连的,而像这样的人,可多了去了,你们敢说,现在在宫里,就没有吗?所以天鬼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因为你们大魏造的孽太多,杀戮太重,你们身边都是仇人,现在不杀,只是在等待最好的机会罢了!”
    他说到此处,又是一阵咳嗽,咳得胸前都全是鲜血。凌羽已经听得不耐烦了,道:“你们听够了吗?我可以杀他了吗?”
    黑衣人盯着凌羽,道:“主公对你实在不薄,你又是他义弟,为何偏要助当今的皇帝?”
    凌羽淡淡地道:“我不懂你们这许多道理,谁对我好,我就帮谁。”剑尖一抖,已经刺穿那黑衣人的咽喉。凌羽将剑抛回给裴明淮,道:“谁趁我刚才昏过去的时候,又拿了我的霄练?要不要脸?”
    祝青宁一直没开过口,这时见凌羽盯着他,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凌羽道,“有本事就来抢,偷什么偷?哼,你娘不是好东西,难怪你也这样子!”
    祝青宁大怒,道:“你敢骂我娘?”
    裴明淮道:“你跟他认真作什么!”心里却也疑惑,祝青宁自然不是那等人,那谁去凌羽身边摸了那柄霄练?走到凌羽身边,温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醒过来就发现霄练不见了,肯定是有人偷了!”凌羽跺脚道,“要不要脸,抢不过就来偷!”
    裴明淮瞟了一眼祝青宁,见祝青宁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连凌羽后面的话大约都没听进去。吴震道:“这个人的祖上是大凉灭国后,自凉州被迁至平城的?可是,我记得当时只迁了三万户啊,哪有十万户之众?”
    昙秀摇头道:“不是。有如此数量之巨,又说起兵在先帝年间,那他们迁入平城,必定不是先帝时候。”
    吴震道:“那是什么时候?”
    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天兴元年,高句丽!”
    吴震一怔,道:“高句丽?可那是燕国亡后的事了啊,高句丽原本也是跟燕国交战,打输了,才会被迁至中山的。”
    裴明淮道:“有区别么?”
    吴震见他眉头紧蹙,忽然心中一动,道:“你是不是在想……”话还没说完,突觉得脚下一摇,隐隐又听到了隆隆之声。凌羽也是身子一晃,脸色大变,叫道:“不好!”
    那隆隆之声越来越响,竟如雷声在地底轰鸣。众人只觉脚下摇动不止,吴震叫道:“你们看!”
    裴明淮若非亲眼所见,真是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个巨大的黑黝黝的圆台,慢慢自地底升了起来。
    “是那个有青铜兽面的石室!”吴震叫道,“就是我们刚才去过那一个!原来……原来它是根柱子!那兽面就是柱子最顶端……”
    凌羽顿足,回头对祝青宁道:“我先前见着承影和含光都在你身上,你到底进来以后把那两把剑给了谁?”
    吴震一听此言,眼睛一亮,道:“好啊,祝青宁,你主子也来了?好好好,我早就想见识一下九宫会的尊主是谁了!”
    裴明淮道:“什么?”
    “你怎么糊涂了!”吴震道,“他能把那三柄剑拱手给人,对方只能是一个人,那就是九宫会的遁甲,他的主子!”
    此时那青铜兽面已经高高隆出地面,旁边的那些墓碑,桃树,尸体都纷纷撞了开去。青铜兽面额头上,那三道凹槽里面插了三柄剑,剑身全部没了进去,只余剑柄在外面。
    祝青宁仍不开口,裴明淮急道:“你倒是说话啊!”
    吴震哼了一声,道:“他是月奇,要不给他主子,还会给谁?大家都知道,要找九鼎,就得要孔周三剑……”
    他话还没说完,就像是吞下了一个鸡蛋,嘴张得大大的,后半截话也不知哪去了。青铜兽面在圆柱顶上,最先拔地而起,而这时候最底下的青铜圆台终于缓缓升了上来。吴震两眼都睁圆了,紧盯着跃上青铜柱顶的一个人。
    是个穿红衣的年轻女子,容颜娇美。
    姚浅桃。
    那底下的青铜圆台极大,上面能站数百人,如今也真站了百余人。这些人他们也不陌生,便是带他们进锁龙峡的渔民们,却在进了这个地方后,不翼而飞。
    一时间,裴明淮是心乱如麻。他都不明白这么多的思绪乱如丝缕,尽数涌上来,而顷刻之间,又能把这些纷乱的丝线给理得清清楚楚。
    姚浅桃姓姚。
    彭横江不可能把女儿牵扯到九宫会的事里面,于公于私都不可能。那姚浅桃是怎么知道的?因为她本来就知道。
    道容师太知道姚浅桃的身世。道容的师傅道静师太本来就是从姚秦皇宫里面出来的人,所以道容师太也对她悉心照料,教授武艺。
    姚赞虽身死,但他的旧部仍然忠心耿耿,留在此地等候。——等什么?或者是百年一见的异象,或者是有姚秦皇室血统的主子。姚氏旧部也跟太平道中人一样,有些进到了桃源并留了下来,从此就再不曾出来。他们与姚秦再无干系,但却传下了进去的法子。
    姚浅桃就在马上要天生异象的时候到了,她想必有什么信物,或者有别的甚么暗语。既在此时到来,那对姚秦旧部而言,就是命中注定的事。
    所以他们杀了所有碍事的人,寻藏金的也好,裴明淮调来的官兵也罢,或者连张鱼和他的属下也是他们杀的。
    昙秀合掌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姚,你们还想不到吗?”姚浅桃道,“我母亲是姚秦的公主,战乱之中与我爹相识,二人都是自国难中逃出来的,二人彼此相惜,结为夫妻。可我娘忧病早亡,爹爹不便照料我,便将我送到了师傅那里。道静师太本来就跟我母亲相识,师傅自然会好好照顾我。”
    吴震盯着姚浅桃,叫道:“你师傅呢?谁杀了你的师妹们?”
    姚浅桃道:“她们都不该来这里。碍我的事,我只能杀!”
    祝青宁怒道:“彭横江也是你杀的?他可是你爹!”
    姚浅桃道:“是。”
    众人都变色,裴明淮道:“你可知道,弑父杀师,若入轮回,必下畜牲道?”
    姚浅桃笑道:“为了大业,谁都可以死。”
    吴震叫道:“生恩养恩,你竟能一笔抹煞?”
    姚浅桃缓缓地道:“那倒也不是,只是,若谁要阻我,我也没办法。”
    吴震问道:“你是九宫会的人?”
    姚浅桃道:“怎么会?我自然是天鬼。”
    吴震大惊,回头对祝青宁道:“你疯了?你竟然把孔周三剑给天鬼?你是活腻了吗?!”又跌足道,“我明白了,我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让我们进来了。若是不让你祝青宁进来,你是不会给孔周三剑的!在他们看来,我们是一伙的,所以放我们来了!”
    祝青宁面色惨然之极,低声道:“我若不给,他……他会杀了我娘。”
    吴震听得云里雾里,叫道:“谁啊?谁会杀了你娘?”
    凌羽在旁边道:“他爹。”
    吴震叫道:“什么?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裴明淮道:“听说当年平原王偕数王谋逆,却功败垂成,那几位王公反而被他诛杀,皇上无奈,反而重重嘉奖于他,赐婚他跟上谷公主,京兆王的爱女。后来皇上诛平原王府满门的时候,只有上谷公主活了下来,想必皇上赐婚,也只是让她作个眼线,平原王对上谷公主想是没有丝毫情份。”
    见凌羽嘴唇微动,似想说话,裴明淮又道:“还有你,凌羽,你也是他那时候抛出来的棋子。”
    凌羽低头不语,祝青宁惨然道:“我能怎么做?天鬼若要杀上谷公主,我怎么做都护不住她!”
    昙秀道:“你宁可背叛九宫会?这是什么罪你不知道?”
    “那我也只能认了。”祝青宁笑道,“只可惜我没法子选,若是能选,我一定不要这样子的爹。”
    吴震在旁边拉了凌羽一下,低声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凌羽道:“问我?”
    吴震奇道:“不问你问谁?”
    凌羽沉默片刻,道:“这地方已经完了,要逃就赶紧吧!孔周三剑不是开启鼎湖的钥匙,天鬼是在拿她当棋子用呢。不仅不是钥匙,还是……”
    他话还没落音,众人就觉得地动山摇,抬头一看,只见两边绝壁纷纷往下坍塌,那本来只容一船而过的小溪,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水,陡然涨高了不知多少,眼看着就要将谷底给淹掉了。再加上石壁坍塌,这地方不出多时就会被埋在下面。
    姚浅桃也惊得面色发白,叫道:“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把三把剑都放在了应该放的地方啊……”
    “你主子骗了你。世间本无孔周三剑,当年太平道中人到了此处,在这里寻得了一种奇怪的石头,据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方得炼成。”凌羽慢吞吞地说道,“从前此地也并非无路可入,也并不是就没有人出去过,所以江湖上传言一直不断,一直引得人来寻。但九鼎不能被人所得,若是要授人,不如毁掉。你方才把孔周三剑刺入,就是一个毁掉这神陵的机关,也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自毁。既然来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神陵里面必定也是没有活人了。机关已经开启,无可逆转,不想死的,自己去寻活路罢!”
    听了他这一番话,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姚浅桃脸色却渐渐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好罢,跟九鼎埋在一起,倒也不亏了。”沉默片刻,对身边的姚兴道,“你们最熟水路,想必还有生机。赶紧走吧,以后再别想着什么复国了,平平静静了此一生最好。”
    姚兴笑道:“公主怎么这时候却心慈起来了?”
    姚浅桃道:“人既将死,其言既善。原来你们过得好好的,本来能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却因为我的痴妄之念,又卷了进来,是我这个公主对不住你们。”
    姚干摇头,跪下道:“公主,你这话我可要驳了。过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了此一世?公主错了,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平安喜乐!要是做个平常的渔民,有甚么意思!不打仗的时候,便是官府欺凌,为了交纳赋税苦不堪言。打仗的时候,便被充作兵役,于平日的赋税之外又另有征调。打完了仗呢?那便是打胜了的将我们迁来迁去,已经不知道自己原来姓甚么,来自哪里!我们以渔民之名住在那处,若是再住下去,也只有被逼得一个个死掉的,下水捞珠慢慢地死,不如现在一死痛快!”
    说罢拔出腰刀,在颈上一旋,叫道:“我先走一步!”
    姚浅桃怔怔半日,笑道:“是了,所以江湖上总说,要快意恩仇,没那么多要虑的。”她拔剑出鞘,裴明淮却道:“姚姑娘,我请问你一句话。”
    姚浅桃剑已在颈间,笑道:“裴公子请讲。”
    裴明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天鬼的?”
    姚浅桃笑道:“自然是在朝天峡得知我身世之后。”
    “你为了那虚妄之念,弑父杀师,现在知道不过是他人傀儡,你后不后悔?”裴明淮又道。姚浅桃大笑,道:“自然不后悔。有人愿意平平安安终了此生,那自然没甚么错。我既知自己身世,这般做,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自己。至于成还是不成……这两三百年间,说好听点便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说难听点,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去争去抢,走马灯一样地换皇帝,一国又一国生生灭灭,多我一个来争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大魏赢了天下,那是你们本事,别的人输了,那也就输了,这都输不起,还争什么天下!”
    她剑刃在颈上一勒,一股鲜血喷涌而出,仰天倒在青铜兽面上。姚干叫道:“恭送公主!”带头跪下,众人向她磕了三个头,各自拔出腰间刀剑,齐声对天而歌。
    “他们唱的那是什么歌?”吴震问道。祝青宁神色茫然之极,缓缓道,“这是他们姚秦时候民间的歌。……长安十二门,光门最妍雅。渭水从垄来,浮游渭桥下。琅琊复琅琊,女郎大道王。……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愿得松柏长。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
    祝青宁声音越来越低,终告不闻。
    本章知识点
    祝青宁在姚浅桃死的时候吟的那诗是出自哪里?
    《乐府诗集》之《横吹曲辞五》收录。横吹乐对于北朝民歌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姑且可以按《古今乐录》中说的“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大致进行理解。横吹又分汉魏(前魏,即曹魏)晋旧曲和十六国后魏(即北魏)时期的新声,我们现在谈的是横吹新声。
    《古今乐录》曰:“琅琊王歌八曲,或云‘阴凉’下又有二句云:‘盛冬十一月,就女觅冻浆。’最后云‘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按《晋书·载记》:“广平公,姚弼兴之子,泓之弟也。”姚兴是姚秦第二位皇帝,他儿子姚泓是最后一位。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娑,剧於十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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