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没有用。”苏连道,“厨房来来回回给沈太傅送了几次东西,那厨子是他们用了几十年的,上了年纪,实在不灵醒。要在送的吃食里面下毒,真是再容易不过了,厨子根本就不会发现。我也疏忽了,我实在不曾想到会对沈太傅用下毒这一招。我总觉得,是会像杀柯罗或是长孙浩那样……那长孙一涵,又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看见她出府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时间裴明淮也无了话。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把外面那些竹叶淋得瑟瑟作响。挂着的大红灯笼,也被淋熄了几盏。
    他忽见有盏黄色的灯笼,缓缓穿行在竹林之间,跟着出现的,是一身素白衫子的杨甘子。她手里的灯笼,被吹得忽明忽暗,雨本来不小,她也没用伞,头发已经被雨给淋得湿了,脸上全是水珠,整个人真似出水的芙蓉。
    杨甘子仍站在竹林之中,低低地叫道:“裴大哥。”
    裴明淮忙迎过去,道:“甘子,你找我?”
    杨甘子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道:“裴大哥,我有事想对你说。我们第一回 见面的那时候……我在园子里面等你。”
    她说完便拎着灯笼走了,裴明淮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吴震。吴震一副“被我抓到了”的表情,笑道:“在园子等?大半夜的,非奸即盗啊!”
    裴明淮被他一句话气得几乎噎住,道:“你这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吧?”
    “孤男寡女,大半夜的跑花园,说没什么都没人信吧?”吴震反倒精神起来了,振振有辞地道,“你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骗别人可以,在我面前,就省省吧!”
    裴明淮气得七窍生烟,吴震嘿嘿地笑,说道:“太子走之前,第三回 去找那杨姑娘了,只是那姑娘真挺拿架子的,还是不开门,只说受了惊吓。太子想要她一道去县衙,她就是不难怪太子就不愿意走,原来这里有美人啊,哈哈!”
    裴明淮瞅了他一眼,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吴震嘿嘿一笑,道:“我看太子对那杨甘子十分在意,说话轻言细语的各种温存,怕不是想把她弄进太子府封嫔封妃吧?那杨甘子,可没什么出身家世。”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他们可都不在乎这个。”
    吴震道:“杨甘子找你干什么?”
    裴明淮道:“好像有什么事想对我说。”他也觉得奇怪,杨甘子之前对他说的那话,分明就是告别的话,这时候突然又找他,所为何事?难不成她发现了什么事?
    吴震道:“你还是早点去问她吧,有什么话早说出来的好。以免在此之前就被人灭口了!”
    苏连在旁边无言,只道:“我知道公子跟你交情不错,不过我看也少来往的好,以免被带得傻了!”
    他说罢就转身走了,吴震叹了口气,对裴明淮道:“不是我要往坏处想,是干我这一行的,不得不什么都想到。现在没事吧?跟我来吧!长孙将军的尸体,我已经检查过了,这一回可是我亲自经手的。”吴震说得很有点得意,裴明淮实在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我都好久没亲自动手了,没想到,还是宝刀未老啊,哈哈!”
    “……”裴明淮实在不知道答什么好,他突然觉得苏连说得也没错,若是跟吴震相处久了,怕自己都会变蠢。
    长孙浩的尸首,搁在榻上,用一床被子遮着。
    “放心,放心,因为他死因太清楚了,用不着再细察了。”吴震道,“不像那个管家,还有柯罗。唉,这柯罗死得真是可惜了,若是不死,我一定要他来当手下,这个人比我那几个徒有其表的手下强十倍有余了,他那个仔细,我怕我自己都做不到。”
    裴明淮一想起柯罗“分门别类”放着的那一盆盆肠子什么的,就一阵阵地恶心。吴震道:“他们都是被同样一柄剑杀的。这柄剑嘛,薄,短,快。这个凶手,出手也十分利落,就算是偷袭,武功也绝对不会差。”
    裴明淮道:“你认为凶手是同一个人。”
    “应该是。”吴震道,“出剑的方位,力道,都十分相似。要不是苏连当时一直跟着你,我真会怀疑是他,因为他就用那样的剑。”
    裴明淮摇头道:“你不必疑他。而且,那种剑,不管是景风的绣衣还是侯官,都是爱用的,你怎么就往苏连身上想去?”
    “我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谁都要去推想一番。”吴震干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个脾气,谁都怀疑。”
    裴明淮道:“你还发现了什么?”
    “发现实在不多,下手的人谨慎至极,我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凶手身份的线索。”吴震道,“但是即便如此,沈家是个很小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明淮?实在太小了,到处都是人。我现在最奇怪的是,这人接连杀了柯罗和长孙将军,以及两名侯官,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府中可是遍地耳目!尤其是进沈于蓝房中杀柯罗,毁坏沈于蓝的尸身,首先他得越过两名侯官,你想一想当时的情形。”
    裴明淮慢慢地道:“侯官是守在门外的,却死在房中。也就是说,这个人须得设法支使那两个侯官进去。可他们除了苏连的话,别人都是不听的,细想起来,确实奇怪。”
    “是了,所以有一刻,我是真有些疑心阿苏。”吴震道,“虽说我知道凭你跟他的关系,也绝不该疑他的。但是这件事,我真的十分奇怪,谁能让两名侯官违背阿苏的话进去呢?”
    裴明淮道:“你有什么想法么?”
    “不好说。”吴震道,“太子跟两位公主,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吗?侯官也就不敢对他们太过无礼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这疑心病可真够大的,都疑到皇亲国戚身上了。你接下来是不是连我都要怀疑了?”
    吴震居然表示“默认”,裴明淮瞪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发现?”
    “没了。”
    裴明淮道:“这样就没了?我还以为你能告诉我谁是凶手呢!”
    吴震理直气壮地道:“这么古怪的案子,从头到尾都古怪得很,我哪能马上查出来呢!对了,我一直在这里忙,饿得很了,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你去不去?”
    他这么一说,裴明淮才记起自己真没吃东西,居然都忘了饿这回事了。“也好。”
    厨房背对着花园,很是僻静,大约是主人不想要这些烟火之气接近正屋,走过来绕来绕去要好一阵。旁边有几间屋子,堆了些菜蔬,还有些家用什物。
    那厨子年纪不轻,总有五六十岁了,耳朵有些背,吴震叫了他两声才听见。听吴震说是要来找些吃的,忙端了面点出来,又急急地去现做。
    裴明淮道:“不必麻烦了,随便吃些便是。”他才看了尸体,哪里有吃饭的心情,也难为吴震,吃得狼吞虎咽。
    吴震一边吃,一边提高声音,问那个厨子:“你在沈家已经很久了吧?”
    “是啊,我十多岁的时候就跟着老爷了,都一辈子了。”厨子一边说,一边就哭起来了,“谁知道,老爷这么说走就走了呢?”
    吴震又问:“下午,午饭之后,你在干什么?”
    “我?……”厨子想了想,道,“每到那时候,我都在午睡啊,那时候都忙完了,我都会去角落上那屋子打个盹。哦,老爷午后会喝些茶,吃些点心,他最爱那时候看书写字。我都会准备好放在那里,自有人会来端的。”
    裴明淮和吴震都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个漆盘,现在是空着的了。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要下毒,倒是容易得很。
    吴震问道:“就你一个人?没人帮你的忙,你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平时都能行,就是这回,突然来了好多人,忙不过来啊!”厨子道,“本来少爷跟姑娘说好了的,临时雇的人都找好了,结果突然都不让来了,我这两天忙得快昏头了,这时候好不容易歇一会儿哪。”
    吴震问道:“今儿是谁端走你家老爷的茶的?”
    “是我家少爷。”厨子道,“这事儿,平时要么就是少爷,要么就是姑娘,都是亲自来端的。”
    裴明淮暗叹一声,若说是沈鸣泉下毒害自己祖父,怕也是没人信吧?吴震显然也觉得失望,跟着叹了口气。
    裴明淮又想起一事,道:“你可知道,你家少爷跟开药铺的阮家姑娘极好?”
    “唔?”这问题,却问得那厨子楞了一楞,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啊,他们是一起从南边过来的,还有我家姑娘,她跟阮姑娘一向最谈得来。唉……”
    裴明淮道:“那你家少爷突然要跟长孙姑娘成婚,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
    厨子有点委屈地道:“少爷的事,我们再奇怪,又怎么好去问?倒是老爷问过少爷好多次,为何不理阮姑娘了,好歹也是世交,从小在一处的,总得有个缘故吧?少爷也不回答,就说一定要娶长孙姑娘,没个缘故的。”
    裴明淮与吴震对看了一眼,心里都一样地更觉得疑惑了。裴明淮从一到沈家,就觉得他们对这桩婚事,实在是有些轻慢,连长孙一涵自己好像都不怎么在意。
    “莫不是要冲什么吧?”离开厨房,吴震迟迟疑疑地对裴明淮说,“比如,这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啊,或是什么的……若是成婚,能消什么灾吧?”
    裴明淮道:“胡说什么,老师一家子哪里会信这些!”
    吴震大约自己心里也知道是在胡说,一脸苦相,道:“那是为什么?我想这个想得头都大了,实在是想不出来啊!叫你去问沈太傅,你不知道在干什么,又给忘了,现在连长孙将军都死了,却问谁去?”
    他越说越气,道:“我去审那个鸣玉去,就不信撬不开那死丫头的嘴!”
    裴明淮道:“省着些儿。”
    吴震道:“放心,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要不,你跟我一道去?那丫头是想谋害你,你是正主儿嘛!”
    裴明淮道:“也罢。”
    那鸣玉坐在屋子角落,头发散乱,脸上还有血迹。她一见裴明淮进来,两眼便直直地瞪着他,目光怨毒至极。
    裴明淮也不理会,在榻上盘膝坐了下来,端了碗茶,悠悠地道:“说吧,为什么要对我下毒?若是能说出个象样的理由,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鸣玉只是满眼怨毒地盯着他,吴震喝了一声:“还嘴硬?”
    裴明淮一笑,道:“你不惜赔上自己的命来杀我,若是这原因都不肯说,一直带到黄泉里去,岂不是很没意思?薛永宗那一支与我裴家素无干系,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好,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鸣玉慢腾腾地说道,“没毒死你,算你姓裴的命大。都是因为你娘,清都长公主那个贱人……”
    裴明淮眼神一变,人已站起,吴震眼前一花,只听清脆的“啪啪”两声,再看时,鸣玉两边脸颊上清晰的五道指印,肿起老高。裴明淮已回到原处坐下,也不看鸣玉一眼,冷冷地道:“再敢有一个字辱及长公主,你必会后悔。”
    他下手不轻,鸣玉满嘴里都是鲜血,半日才能说出话来。“她……她那等狠毒……必无好报!我们族里的人,都是死在她手下……”
    吴震一皱眉,道:“你是獠族人?”
    “正是!”鸣玉抬头道,两眼犹如要喷血一般,“清都长公主当年灭我族人,我父母兄弟都死在她手里。你可知道她手段有多残忍?竟把我家人悬在我们族里最神圣的玉环之上,活活烧死!我藏在树丛里面,一声也不敢发,我哭得眼里都流了血,不能出去,也不能作声,就那么看着他们烧死!”
    裴明淮淡淡地道:“你为何不去找公主,却来杀我?”见鸣玉神情微变,笑道,“你们想必是一伙人,不止你一个吧?”
    “不错。”鸣玉大笑,她满嘴是血,头发散乱,看起来就跟个厉鬼差不多,“你又怎么知道,我们的人不是一直就藏在她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她杀了呢?哈哈哈哈……没毒死你,算你命大,可这运气,你们就能一直好下去吗?你是她的独子,杀了你,可比杀了她还要痛吧?让她尝尝这丧子之痛,怕是比杀她更好吧?”
    裴明淮将茶碗搁了下来,站起了身,对吴震道:“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吴震道:“怎么处置?”
    “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带回京都,让公主自己审问。”裴明淮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就成全你,让你自己见公主去。”
    鸣玉惊道:“你说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说过了,让你见她。”
    吴震随着他走出门去,低声问道:“你这是认真的?让她去见长公主殿下?”
    “有什么不认真的。”裴明淮淡淡地道,“母亲自会处置,又何须我多事。行了,你把她看好,别让她死。我先回去休息了,看这些人说来说去,都是报仇报仇,我听着腻味得紧。”
    吴震叹息一声,道:“是,听你的吩咐。”又道,“明淮,你是没遇到这样的事,若是你遇上,照我看,你的手段必定狠辣上十倍百倍。”
    裴明淮道:“是哪,事情没到自己头上,自然是可以一笑置之的。若真临到身上,甚么无我无人无众生,那都是虚的。”伸手抚了一下赤霄,笑道,“怕是不饮够血,是收不了手的。”
    第8章
    那夜裴明淮一直闭目养神到将近子时,方才起身,准备去见杨甘子。此时沈家已是一片死寂,但闻风过竹梢的细碎沙沙声,有时候简直会错听成人的脚步声。
    自然不能让杨甘子等,裴明淮快步往园子的方向走去。越走近园子,伊兰那味道就越浓,裴明淮眉头都皱了起来了,这说臭又不是恶臭,但是闻着实在难受。
    他越走近,就越觉得不对。
    园子里面有人。有呼吸的声音。
    是个男子。不是杨甘子。
    裴明淮的右手,已经握在剑柄上。他已经闻到了血腥味,也已经看到在伊兰花丛中,有一抹素白的颜色。
    杨甘子。
    裴明淮实在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杨甘子的皮肤就像是裂了开来,然后跟纸一样,碎成一片一片的。从她的咽喉处往下碎裂,胸腹都尽数绽开,不知多少黑黝黝的虫子一样的东西,在她五脏六腑之间蠕动。裴明淮不知道,那些虫子是不是在咬噬杨甘子的血肉?
    只有她那张脸还是完好的,只是却像张美人的画皮,越是绝丽,便越是骇人。
    一个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那株牛头旃檀旁边,两眼盯着杨甘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明淮叫了一声,他都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变了。“二哥。”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裴明淮半跪在了杨甘子身边,只觉头晕目眩。白日里见到杨甘子,房中虽然光线昏暗,他仍觉得杨甘子看起来不对。后来再见她,天色已晚,她又站在竹林里面,几乎看不清她的容貌。
    杨甘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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