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道:“有一个法子。”
    裴明淮道:“什么?”
    女郎道:“牛头旃檀一旦根芽长成,旁边的伊兰便会再不闻其臭,只得闻旃檀之香。只是,要它开花,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甘子!甘子!”
    那长孙将军奔了过来,一见裴明淮,怔了一怔,道:“三公子,你怎么一大清早地在这里?”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女郎看,忙笑道,“那是我干女儿杨甘子,她出身外族,也不懂得什么礼数,公子休要见怪。”说罢便叫道,“甘子,还不过来见过裴公子?”
    杨甘子缓步走了过来,对着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裴公子。”她声音柔软娇媚,但吐字有些古怪,但听起来也觉好听得紧。
    裴明淮微一欠身,道:“杨姑娘。”
    长孙将军对杨甘子道:“如今沈家又是太子,又是两位公主,你可别乱跑,冲撞了他们。那几位可比不得裴三公子脾气随和了。”
    杨甘子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点了点头,道:“我先回去了。”
    只听珠串叮当之声,她已走远了。裴明淮问道:“长孙将军,你这干女儿,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不知你是何处遇到的?”
    长孙将军一惊,忙道:“公子这件事,这件事,那个,是我一次出征柔然,遇到了她……”
    裴明淮道:“柔然?”
    长孙将军道:“她是于阗人。于阗长年与蠕蠕相争,总是不敌蠕蠕,流散无数。甘子家里人都死了,一个人流落在外,十分孤苦。”
    裴明淮道:“长孙将军眼光不错,那等战乱之中还能发现你这个干女儿。”
    “不不,公子误会了。”长孙将军忙道,“是我女儿救了她的。一涵向来是跟着我东奔西跑的,见甘子被人为难,便出手救人。她跟甘子一见如故,认了姊妹,也就认了我这个义父。我只是个附带的,哈哈!”
    裴明淮微笑道:“令爱若是个男子,想必比将军你还能征善战。”
    长孙将军略有些沮丧,道:“是哪,是哪,若她是个男子,定然能好好干一番事业。我那个儿子,可不如她多了……”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脸上神色突然变得凄苦之极。裴明淮见了也觉自己失口,道:“令公子为国捐躯,实在可敬。虽说破格追封,但将军总归是失了爱子,是我失言了。”
    “不敢,公子言重了。”长孙将军苦笑道,“上了战场,就没那么多计较了。上至大将,下至兵卒,随时都可能会死。若是怕了,也不必打了。”
    裴明淮点头道:“将军说得是。这杨姑娘,是陪着令爱一起来的么?”
    长孙将军道:“正是,甘子不曾到过中原,也想来见见世面。只是她实在不懂礼数,公子常在江湖行走倒还好说,若是冲撞太子殿下和两位公主,还请公子替她斡旋。”
    裴明淮道:“将军多虑了,太子和庆云景风,都不是拘礼的人。倒是夜里出了那等事,将军最好让令爱多多照顾这位杨姑娘,不要乱跑的好。”
    长孙将军忙道:“多谢公子提醒,我这就去告诉她两个。”
    裴明淮道:“将军请自便。”
    长孙将军不敢再多说,自退下了。他走到一所屋舍外面,轻轻叩门,一个小丫头出来开了门,道:“长孙老爷,您怎么一大早来了?”
    “小姐醒了吗?请她下来。”长孙将军左右一看,道,“我在旁边那间耳房等她。”
    过了片刻,一个穿淡红衫子的女郎,快步走了过来。这女郎生得甚美,柳眉凤目,身材修长,颇有英气,走路也是风风火火的,发上的步摇摇来晃去。她一进屋子,便埋怨道:“爹爹,一大清早,你叫我作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于蓝进进出出的,大半时间倒跟我们耽在一起,看到估计又得心里嘀咕了。”
    长孙将军道:“爹找女儿说话,有什么不成的?”
    长孙一涵叹了口气,道:“爹爹急着找我,想必有事。”
    长孙将军站了起来,长孙一涵只见他面色发青,太阳穴的青筋都在微微跳动,一惊道:“爹爹,出什么事了?您倒是说呀!”
    “唉,一涵,我怕咱们这次……这事不见得会那么顺利。”长孙将军说道,“今天我看裴三公子对甘子十分留意,追问她来历,我怕……我怕他……”
    长孙一涵皱眉道:“明淮?他?”
    “你可别再这么叫。”长孙将军忙道,“他深得皇上皇后宠爱,又是清都长公主的独子,年纪轻轻就封王,前程无量。而且,他……”
    “我不这么叫,还怎么叫,不叫他名字叫什么。”长孙一涵道,“爹爹,你别瞎想了,有什么好担心的?甘子从没出过门,谁会认得她?明淮大约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长孙将军瞪了她一眼,道:“还不都怪你这丫头,明明一段好姻缘,你偏就轻轻放过了。若是能跟裴家结亲,我还用担心这许多?”
    长孙一涵脸一沉,道:“爹爹,这话再莫提起。我既然下定决心到沈家,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没什么好后悔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长孙将军面色发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侯官虽说明面上是由苏连主事,其实还不是由裴三公子把持。难不成你跟……跟他一处那么久,不知道侯官是什么?”
    长孙一涵怒道:“爹爹,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侯官又怎的?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一辈子都在外面打仗,一身是伤。祖父当年对皇上有拥立之功,没过多久却被寻了个由头杀了,我还真没什么好指望的!如今咱们长孙氏也早没什么帝室贵姓的荣耀了,弟弟又不在了,也就你我父女二人至亲,要杀便杀了,有甚么大不了的!你一辈子带兵打仗,刀头舐血,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倒是怕了?”
    长孙将军忙道:“小声,一涵,你就不能小声点吗?”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是没关系,但你还年轻啊。你弟弟已经不在了,我就剩你这一个女儿,只盼你好好的,你偏生要去揽些事……”
    “行了行了,爹爹,我都听腻了!”长孙一涵道,“做了便做了,有祸事便有祸事,有什么好多说的,我也不怕!至于沈家,总有沈太傅在,教了太子公主郡王一堆的,连累不了多少!”
    长孙将军叹气道:“你这丫头,一点姑娘样都没有,真真是性子比我还暴躁!若是个男子也罢了,偏是个姑娘……”
    “我要是男子,早就跟你和弟弟一起上阵杀敌去了,还在这里!”长孙一涵笑道,“好啦,爹爹,你也别太担心了,明淮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等这两日过了,我再去探探他口风,如何?毕竟现在我是要出嫁的新娘子,跑去找他,也忒不成话了。等嫁了,我再去!”
    长孙将军忙道:“别别别,你现在可千万别去找他,要让人看到,那成何体统!本来你住在这里,就够不成体统的了!”
    长孙一涵反唇相讥。“是哪,一大清早就被爹爹叫出来,别人看到,还不知道我父女在偷偷商量什么呢,弄不好得挟带彩礼潜逃呢!”
    “说到这个,”长孙将军皱眉道,“昨晚那个余管家死了,看他死的那样子,我心里很是担心……”
    长孙一涵道:“我跟于蓝两个,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嗯,实在是吓人,于蓝差点昏倒,我只得拖着她回来了,也没多看。甘子最怕这些,就没下去。”
    长孙将军道:“我说你啊,一涵,你也得有点姑娘家样子吧,好歹这也是嫁人……”见长孙一涵凤目一瞪,柳眉一竖,只得闭嘴。隔了片刻,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一涵,这件事,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恍惚有种感觉,要大祸临头一般……”
    长孙一涵道:“爹爹是指当年永昌王的事?”
    长孙将军变色,忙伸手去掩她口,喝道:“低声!”
    长孙一涵一直跟她爹唇枪舌剑,丝毫不让,这一回,还真是放低了声音。她原本明快爽朗,这时候脸上也露出了恐惧之色。“昔年的永昌王府,上上下下一夜之间,尽数被诛。都说……都说是永昌王去了一趟邛地,被那里的妖人所惑,才兴起谋反之意,累得全府上下暴死……本来么,永昌王是先帝最倚重的兄弟,那年南伐,永昌王可是立下了大功的。这事是惹得清都长公主大怒,她跟皇上虽然一母同胞,但性情要暴烈多了,嗯,明淮就脾性来说,还真不像她,至少面上是温文得很,待谁都不会失了礼数……公主她亲自前去,将邛地獠人尽数杀了,这一族从此断了根……爹爹,他们死的时候,真是……真是那个形容么?”
    “我倒也亲眼见过,公主去邛地的时候,我也随同一道。”长孙将军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茫然,似乎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之上,“那实在是个地狱!一片血海,火轮转动……断骨雪白,便如青莲花地狱……皮肉血红,如红莲花地狱……”
    长孙一涵虽然脸色苍白,仍然追问道:“爹爹,是不是也有人死在水车之上?”
    “不,不是水车,是个绝大的玉环。”长孙将军摇头道,“是用邛地所生的一种似玉的红色石头,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日力气方打磨而成,据说是獠人所崇之物,凡是祭仪,都得在那里举行。”
    长孙一涵道:“那得是个多大的玉环?”
    “跟水车差不多大。最难得的还会转动,每隔一个时辰,便转动一回,上面银铃便会叮当作响……甚是精妙……”长孙将军喃喃道,“我记得公主暴怒,将獠人族长一家悬在那玉轮之上,活活烧死……我还记得她当时冷笑,说:我倒看你们的蛊,能奈我如何?不是说把你们这甚么宝物给打碎了,你们的魂魄便无所依傍?好,我就打碎它,让你们这些人全变孤魂野鬼,连转轮都不能入!”
    长孙一涵颤声道:“我从未曾听爹爹说得如此细致……永昌王……究竟是自己谋逆,还是真受那族人所蛊……?”
    “这个你问我,我可就真说不上来了。不过,既然长公主亲身前往,恐怕是确有些影子。只是皇室严守秘密,没人敢提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我能知道些事,是因为我也去了,亲眼所见。当年的人,大都已经死了……”长孙将军陡然住口,又道,“别再问了,一涵,那桩事,处处透着诡异,你最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一涵道:“可是……”
    长孙将军通红了脸,压低声音道:“别再说了!”他抬头一看,道,“沈家姑娘来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个女郎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笑道:“涵姐姐,长孙世伯。你们父女俩要说什么,说这么久?涵姐姐,送了衣服来,你快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对的,我马上叫去改。”
    这女郎便是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容貌十分清新,便如茉莉一般。长孙一涵勉强笑道:“好,我这就去。爹爹,你忙你的去。”
    长孙将军呵呵笑道:“好,好,我就不耽搁你们女娃子的事儿了。”目送两个女子走开,他脸上的笑,却渐渐僵在那里了,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事情。
    沈于蓝这屋子旁边种满了茉莉,清香扑鼻,连园子里面那气味极浓烈的伊兰,都闻不到多少了。沈于蓝鬓边也插了一簇茉莉,看来她对此花,十分钟爱。
    长孙将军慢慢走开,却看到对面竹林之中,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裴明淮和景风,景风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长孙将军一怔,连忙悄悄退了回去,另寻了一条路走了。
    一大清早跑出来说话,想必就跟他父女一般,都是见不得人的说话。
    第3章
    直至午时,沈宅还是笼在一片雾气里,这雾居然还越来越浓,不见消散。裴明淮见院中修竹更添青翠之意,只是白雾茫茫,远了都看不清人了。沈宅中人来来去去,都在为婚礼忙碌,裴明淮冷眼看着,余管家已死,如今主事的便是鸣玉。
    “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庆云手里捧着一个漆盒,走了过来,便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还自己端着?”
    “送老师的贺礼。”庆云笑道,“别揭,你不要看,现在不要看。”
    裴明淮本想揭开漆盒看一看,听庆云这般说,只得住手。庆云道:“那你呢?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己备了一份礼,另外皇上和公主也有赏赐。”裴明淮道,“我准备的也是常见之物,定然不如你费心了。”
    庆云奇道:“你带了什么?我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啊?”
    “都是小物事。”裴明淮笑道,“又不是太子殿下,带了老大一尊玉佛像,几个人才搬进来。”
    庆云叹了口气,道:“明淮哥哥,自从侯官归你管辖之后,你就常常在外面跑,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微微一怔,道:“庆云,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便直说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由你掌管是好事,这几年他们也收敛得多了。苏连那个人,谁的面子都不给,连我们都得让他三分,他也只听你的。”庆云叹道,“只是景风姊姊近年来也大大增加了绣衣的数量,已不止是她与太子的私人侍卫了,还是多留意些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庆云,多谢你提醒了。”
    庆云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我爹爹,都必定跟你站在一处。”
    裴明淮看了她一眼,庆云一身淡淡的蓝衣,便如云朵一般,明净娇丽。这时只听太子的声音,道:“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老师都到了,还等着我们哪。”
    庆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你那尊老大的玉佛,抬进去了吗?”
    太子摇头叹气道:“生怕蹭掉一点点,门又窄了点儿,好不容易才抬进去。老师老来倒是信佛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这尊。”
    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这份心,我们是赶不了的了。”
    三人谈谈说说,一面走进正堂。太子所送那尊玉佛,已好好地供在堂中,确是洁白无瑕,雕工精美,裴明淮也真心诚意地赞了几句。
    景风已在那里,她手里托了一只玉盘,放在沈信面前。那玉盘盛着一簇甚是肥美的绿草,沾满水珠,无比新鲜。太子一见着,便楞了一下,道:“景风,这不会就是你送老师的寿礼吧?”
    景风道:“怎么不是?就是这个了。”
    太子咳了一声,回头看看庆云和裴明淮,两个人也是一脸错愕,看起来不只自己,他们也全然不懂这草的妙处。
    景风轻轻一笑,道:“这个可是仙草,服了可延年益寿,我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到手的。”
    太子愕然道:“仙草?什么仙草?”对裴明淮和庆云道,“我是孤陋寡闻了,你两个可见过吗?”
    裴明淮也咳了一声,道:“比起太子,我更是孤陋寡闻了,从未……从未听说过。”
    庆云笑道:“景风姊姊这般说,那自然是好的了。”
    沈信呵呵大笑,道:“多谢公主,我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第一回 听说。景风啊,这个可怎么用?”
    景风笑道:“老师,就是生吃就可以了。”
    庆云伸了伸舌头,道:“景风姊姊,你吃过?”
    “还真没有。”景风道,“不过老师尽管放心,我担保,定然是有用的。”
    沈信笑道:“既然景风如此说,我倒是要尝上一尝,兴许这多年的病根,也能好了呢。”
    裴明淮瞅那“仙草”,实在是从未见过,但景风这个人也从不开玩笑,说是仙草,就必是仙草,只能当自己孤陋寡闻了。景风见众人神色怪异,道:“好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就告诉你们来由罢。你们知不知道,先帝在的时候,曾经有个悦般国的人前来进贡,贡品就是一种异草?”
    裴明淮道:“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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