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见得太多,若是个个案子都感叹一番,怕凶手都溜走无数个了。”吴震道,“论狠心,我又哪里能跟你比。”
    裴明淮抬头,这夜一弯新月,映着白雪,耀眼生花。“你吴大神捕自然早已想到,万教藏匿此地的首脑是谁了吧?”
    吴震道:“听那黄森提到丁南曾出过家,我再是愚钝,也该想到了。自然是丁南幼时入寺为僧,后来却被暗中杀死,以他们万教的一个孩童替代,这孩童便是他们教主的后人。万教不禁婚娶吧?”
    “不禁。”裴明淮冷哼一声,道,“倒是聪明的法子,嘿,隐于佛寺之中!”
    忽然听得有人踏雪而来,又听一声“阿弥陀佛”,二人转头一看,一个和尚身披大红袈裟,站在雪地之中。这和尚老得一脸都是皱纹,身材干瘦,却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
    吴震忍不住笑道:“这位大师,来得真巧。”
    澄明方丈口诵佛号,道:“不巧不巧,贫僧是专程赶来的。风大雪大,贫僧下得莲花山,可花了不少力气。
    裴明淮冷冷道:“以大师的功力,哪怕是风大雪大,夜黑风高,也一样的如履平地,杀个人便跟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澄明方丈忙合掌道:“罪过,罪过,贫僧又怎会杀鸡呢?杀生乃佛家第一等罪过啊。”
    裴明淮道:“那方丈深夜至此,又是为了何事?”
    澄明方丈微微一笑,道:“鸡是不必杀,人却是想杀的。”
    裴明淮道:“你说的可是我,还有这位吴大人?”
    澄明方丈眯眼笑道:“正是,正是,施主聪明过人。”
    吴震笑了起来,裴明淮也一笑,道:“你们倒也有些小聪明,竟把那万教隐于佛寺之中,拉拢周围众僧庙,又暗地发展教众,日子久了,也颇成气候。单单是聚些教徒,拜神虔佛,倒也罢了,反正是西域边陲之地,不闹大了也没人会管。可你们其意不在此,竟想勾结吐谷浑兴教复国,那便实在是异想天开了,只能落得全数被诛的下场!”
    “为我教粉身碎骨,又有何惧?”澄明方丈冷冷地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那日去普渡寺见你,见你谈到昔日之事,竟似在流泪一般,我就有些怀疑了。”裴明淮道,“是多年不曾有人问到你的伤心事吧?”
    澄明方丈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
    “陈博也是你杀的。”裴明淮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在京都为官,一直吃斋茹素。他不合去了那总坛,好巧不巧,见着你的教众在里面设坛作法,自然得把他杀了。若非我凑巧前去,他的尸体,怕是永远不会被找到了。”
    澄明摇头叹息,道:“贫僧与他相交甚久,实在是不想害他的。总坛祭仪一月一回,那日正好赶上,我也怕他闯进去,一再劝他,他却不听,也是命中注定。”
    “里面的酥油花是丁南和他女儿做的吧?”裴明淮道,“除了他父女,恐怕没有人再有这巧手了。”
    澄明又是摇头,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都对他说过,不要在家里供奉教主的人头供盆,若是被人发现了,多生事端。好在韩明心软,看他断指起誓,便信他了。丁南后来亲自把那三根手指捧给他,作为见证,却不知对丁南而言,三根手指又算什么?”
    裴明淮记起香炉里的手指,想来韩明拿着这烫手山芋,又觉着毕竟是师弟身体发肤,不知如何处置,才藏进香炉之中,放在亡妻房中,却好巧不巧,被自己发现。
    吴震笑道:“明淮,这老东西,你就让给我罢,我看他本来就是苟延残喘,不劳你动手了。”
    裴明淮道:“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他。”对澄明道,“虽说我令皮将军尽量行动隐密些,不要打草惊蛇,暗地里埋伏周围便是,但你们在此经营多年,必然也是耳目众多,兵马过来,你们必定也能得到消息。在被合围之前,也该有机会逃的,为何不逃?”
    澄明眼睛又眯缝起来了,笑得却极是欢愉。“我等从来都不畏死,为何要逃?若是有那千钉在身,倒能豪气些。错过这次机会,怕是再无机会了,若是吐谷浑大军来得快,还能赌上一赌,哪怕是身死,也是荣耀!”
    裴明淮笑道:“我是多此一问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了你?”
    吴震只觉眼前一花,裴明淮剑已出鞘。他这一剑,本来不想杀澄明,只想伤他,不死自然比死了有用。澄明却似将自己的心口去迎他剑一般,裴明淮一怔,想要收剑,却又犹豫,澄明呵呵一笑,向前一挺胸,那赤霄何等锋利,已自前胸穿透他后背,鲜血落在雪地之上。
    吴震禁不住冷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明淮,你便不该让他这么死。让我审审,或者还有些话能问出来呢。”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我刚才也有这念头闪过,是以本来想收剑。再一想,他既不畏千钉在身,又怎能在他口里得到一星半点?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求死。否则,就算他能杀了你我,又有何意?”
    “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仍是要做。”澄明道,“我也知我等气数已尽,若不能复教,逃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的好。我只是有一个疑问,就算死了,也放不下,今夜前来,便是想问这个问题的。否则,我就在我们那圣坛之中,等着自焚登天了。”
    裴明淮道:“你是想问,你们蜇伏多年,处处小心谨慎,我又是如何知道的?”
    澄明已被一剑穿心,却提着一口真气,硬撑着不曾倒下,两眼紧盯着裴明淮,大有“你若不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的模样。裴明淮叹了一口气,俯下头,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声音压得极低,连吴震也听不到。
    澄明脸上神情,直是惊骇至极,便如听了世间最不可信之事一般。半晌,吐出一口鲜血,惨笑道:“好!好!好!……真真是天道轮回!哈,哈……”
    吴震见澄明缓缓倒在雪地上,一件大红僧衣,铺在雪地上面,殷红如血。又见裴明淮手中剑尖垂下,血缓缓地滴在雪地上,愈发显得红的更红了,突然竟记起了当日在黄钱县所见过的红白二色之花,不由自主地低声道:“彼岸本来无花,赠一朵以渡黄泉。”
    裴明淮看他一眼,道:“你还记得清楚。”回头望丁家院中,虽是隆冬,花木却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想来定是有人日日打理。他现在自然认得,那花名唤“金露梅”,便是那所谓“幽冥之花”的本来面目。在中原,此花要生长极是不易,要开花更得要辛苦培育,而在这雪域之中,一片片的长得却是容易之极,想来开春之后,会开得艳极无俦。
    他站了半日,收剑回鞘,对吴震道:“走罢!”
    莲花山上,一片火海。兵刃交错,呼喝号叫之声不绝。那火光映着雪色,却是极艳,远远地见着,连雪地都被染红了。
    “公子,末将敢问一句,”那皮将军拱手道,“末将敢问一句,吐谷浑军已大败而去,塔县万教的内应,主恶均已伏诛,剩下的那些僧众,如何处置?”
    裴明淮勒住马缰,远远望那山头的普渡寺,已成火海。吴震在旁,也望着裴明淮,等他回答。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裴明淮缓缓道,“所有蜇伏之人,藏得再深,也得给我挖出来。听好了,不得漏了一人。否则,我要你的脑袋。”
    皮将军得了此话,一拱手,道:“是!”
    吴震待得他走远,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
    “是我的意思。”裴明淮道,“我原本只想除了首恶便罢,但来了塔县之后,却改了主意。常人即便有恨,也未必能长久如斯,绵延代代,而他们……这些万教中人,却大大不同,黄钱县一事,你不也发现了么?当年留下的后患,如今已害死了这么多人,若是我又任他们将仇恨代代传下,那以后岂非又有更多人要遭此荼毒?只有这些人都死了,想要跟随他们的百姓才会不再受煽动蛊惑,枉为他们白送性命。”
    吴震想了片刻,摇头道:“你这话,好像对,但细想想,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走罢,吴大神捕。收拾他们,自有皮将军,你跟我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吴震忙道:“你先说,是什么事,办不到的别叫我。”
    裴明淮斜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推脱!我是叫你一道,去把那个总坛给烧了,那些邪门的东西,断了根最好。”
    “这话是极。”吴震道,“他们必定视那总坛为极神圣之处,烧了最好。”
    二人进到那总坛,吴震吸了吸鼻子,道:“又生过火,焚过香。”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地上那坛城,周围一圈,都烧过火。你看,那圈之内,还有好些花瓣。”
    吴震记起雪莲花之事,道,“你摘的那些花呢?可送进京了?”
    “送了。”裴明淮道。祝青宁自那日被辛仪救走之后,便再未现身,只是放在县衙里面的雪莲花,却平白地少了几朵,裴明淮知道必是辛仪所为,既然答应过祝青宁,也自不会声张。
    裴明淮望着那四面冰壁上的佛像,道:“若论雕琢功夫,这些自然是佳作,凭着这里的天气,也留存了这么多年。听孟蝶说,以前上面还饰以宝石黄金,那当然是留不下来的了,早被人给拿了去了。唉,终归是冰雕成的,火一来,便也得熔了。”
    吴震笑道:“这般说来,那些酥油花,岂非更无趣之事?花尽心血,做出来的绝世之作,等的便是熔化无踪那一日。”
    裴明淮默然。半日,方道:“我恨丁小叶杀琼夜,若她不自尽,我也必定要杀她给琼夜报仇。但……但我后来思来想去,又觉得丁小叶实在可怜,她当真视琼夜为姊姊,并非虚情假意,却一定要杀她。她对付修慈自然是真情,还是拗不过面对老父发的誓言。”
    吴震道:“她这孝,太过愚昧了。”
    “她不是孝。”裴明淮道,“正如她自己所言,从小这些想法,便是如钉子一般,钉在她脑中的。她本身对报仇并无执念,但可怕的是,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为复仇而存在的。她是真正的可怜人,根本没为自己活过。”
    吴震反驳道:“她仍然跟付修慈有私情,甚至怀了孩子。”
    “她青春年少,又怎可能无知无觉?”裴明淮道,“只是她见父亲身死,又杀情郎之后,已经变得无心无情了。”
    他眼望周围,那些菩萨像,或狰狞怒目,或颜如好女,慢慢都在火中,化为水汽。
    “我只希望这一回,真的是能了结了。你杀过去,我又报复回来……实在是无休无止,又有何益?”
    吴震笑道:“是以万教的神佛,多为金刚怒目之形,便是以此状威慑世人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这一回,我看你是真明白了。佛有慈悲身,便也得有忿怒身。”
    二人一时无语,过了良久,裴明淮才道:“走吧,我去收拾一下,也该回京了。”
    吴震望了望他,道:“裴三公子,你这趟来,也算是功德圆满。想必回京之后,又能加封一等吧?”
    裴明淮道:“你是想要我别忘了你吧?”
    吴震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要你别记我的仇。你干脆忘了我来过这里,那是最好不过的!”
    裴明淮嗯了一声,道:“你这么想,那便最好。”顿了顿,涩然道,“我倒是宁可我不曾来过。”
    吴震看了他半日,道:“若是我说,人都有一死,韩姑娘这一劫,迟早都逃不过,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你吴震什么时候开始,也信起天道轮回了?”
    吴震道:“不信,从来不信。只是冥冥之中,常常有些巧合,巧到令人心惊不已!”
    此时两人已走至雪山绝顶之上,一阵风吹过,吹得那些积雪都纷纷飞起,便如一朵朵的莲花一般,自崖顶纷纷坠下。
    韩琼夜房中,一切如旧,只是佳人已逝。尉端抱了琼夜走后,消息全无。裴明淮站在她房中,见她首饰盒中一只玉镯,是当年自己送的,不觉心酸难当。
    那个酥油香囊,贴身放着,体温一焐,上面的花都看不清楚了。想必韩琼夜送他此物本是此意,她跟那些酥油花一般,美到盛极,却终归是要不留痕迹的。
    妆台却有一封书信,上面写了裴明淮的名字。他拆开一看,里面字迹甚是熟悉,他早在黄钱县之时,便是见过祝青宁的笔迹的。祝青宁算得精细,自然知道裴明淮感伤琼夜,会到她的房中。
    “青宁拜上:承影且暂留兄手中,日后自当取回。”
    裴明淮微微一笑,随手一搓,那书信已化为碎片。他又听见窗格轻轻而响,道:“要进来就进来,躲躲闪闪作什么?”
    胭红色的窗纱一动,一个穿淡红衣衫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当地,却是孟蝶。她脸有焦急之色,也不说话,便向裴明淮盈盈拜倒。
    裴明淮微笑道:“你为何不跟青宁在一起,自己跑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想求我么?”
    “我……我是有事要求你。”孟蝶低语道。裴明淮道:“哦?有事求我?什么事?”
    孟蝶笑道:“裴大哥,你先说,你肯不肯答应?”
    “你都不说是什么事,我怎么敢轻易答应。”裴明淮笑道,“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不对,应该是吴震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指点,我们怎会想到丁南的尸身藏在棺木里面?”
    “那也只是凑巧罢了。”孟蝶道,“我伯父找人修葺祖坟,我听到那几个工匠闲聊,说前几日方去修葺过韩家坟地。我心念一动,细问他们日期,心道那可不正是藏尸体的好地方么?看那位吴大人成天四处去找,还不如指点一二呢。”
    裴明淮问道:“你家书斋是不是你放火烧的?”
    孟蝶道:“自然不是!我放火烧自己的书斋作什么?”
    裴明淮想此言也有理,心道难道书斋失火真的只是巧合?又道:“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何要杀孔季?”
    “孔季更不是我杀的!”孟蝶抬头道,“我今天来找你,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我……我没杀他!我也觉得十分诧异,那个人,显然是要嫁祸于我!”
    裴明淮奇道:“不是你?那天蚕丝……”
    “有天蚕丝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啊!”孟蝶道,“天蚕丝虽说少见,可江湖上也不是找不到啊!”
    裴明淮皱眉不语,孟蝶又道:“反正我是九宫会的人,杀一个人,跟杀一百个,没什么区别。我……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裴明淮笑道:“辛仪易容之术,果然天下无双,连说话声音都完全不同,我实在是分辨不出来。”
    孟蝶笑道:“我早说过,梦中之蝶,本来就不存在。”
    裴明淮道:“我劝你一句,丁小叶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你年纪轻轻,又何苦为难自己?你这般行事,跟丁小叶又有何区别?”
    “至少我知道好歹,若我有个对我那般好的姊姊,我绝不会杀她。”孟蝶道,“我会得遵命而行,但我心中,至少也有个计量,不至于黑白不分。”
    裴明淮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孟蝶见他不信,便走上了几步,低声对裴明淮说了几句话,见裴明淮面上露出惊讶至极的神色,盯了她上下打量,目光十分古怪。
    就在这时,吴震在院中叫道:“明淮,你还没好么?等了你半日了。”
    裴明淮扬声道:“我这就出来。”对孟蝶道,“好,这件事,我答应你了。”
    孟蝶向他一礼,低声道:“多谢。伯父不幸身故,蝶儿办完他的丧事,从此也不会再回塔县,裴大哥就当不曾在这里见过我罢。”她自窗中飘了出去,身法轻盈,真跟只蝴蝶一般。
    吴震撩开门帘进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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