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县衙,裴明淮心里焦急,哪里还等得及,翻墙而入。
    孟家本来便没几个人,就算有,这时候也都睡了。裴明淮先去孟固房中看了一眼,床帐都未动过,更不见孟固的人。他又去孟蝶的屋子,只见案上还摊着未画完的画,笔搁在一边,却也不见孟蝶的踪影。
    祝青宁跟着他,道:“情形不太妙。”
    不用他说也知道,裴明淮又往花园走去。刚走至孟蝶那个雪苑,便见着孔季倒在花丛中,身上已被雪覆了薄薄一层。他是被人勒死的,用的竟然便是孟蝶的天蚕丝,那细丝深深勒入他颈间,在雪光下隐隐泛出淡青之色,只是孔季临死之前,手紧紧地攥住了那天蚕丝,又紧紧缠在他腕上,想来杀孔季的人无法自他手里抽出,只得离去。
    “谁杀了她?”裴明淮扶起孔季尸身,他身子早已冷透,毕竟是冰天雪地,就算才死不久,也冻得僵硬了。祝青宁已到下人房中看了一圈,这时回来低声道:“都睡着,地方远,听不到动静也是有的。只有那县令孟固,不知去向……”
    裴明淮道:“奇怪,这时候,孔季一个人跑到这花园里面来做什么?”
    祝青宁点头,道:“不错,天寒地冻,他来做什么?”
    裴明淮盯着孔季尸体,一时间脑中乱如麻,实在理不出个头绪来。祝青宁听到墙外有人声传来,低声道:“有人来,不知道是谁,我得先走了。”
    裴明淮忽然一伸手,扣住他脉门。祝青宁不提防他突然出手,顿时半身酸麻,惊怒交集,道:“你干什么?快放手!”
    “你为什么要令孟蝶杀孔季?”裴明淮不仅不放,反而加了几分力,“说!”
    祝青宁变色,道:“你什么意思?”
    “你在朝天峡用的天蚕丝,跟孟蝶用的一模一样!”裴明淮道,“这是极珍罕之物,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你与孟蝶都有?”
    祝青宁怒道:“便是巧了,你又想怎的?”
    裴明淮大声道:“不是巧合,孟蝶就是你九宫会的辛仪,是你的下属!”
    他扣着祝青宁脉门的手一运力,祝青宁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好不容易把那烦闷之感压了下去,道:“是又如何?那也是九宫会的事,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你跟辛仪交好,一同出现,不是第一回 了。我跟她,也不是第一回见面了。”裴明淮冷笑道,“你在塔县初次现身,就是在对我说谎,你根本不是孤身一人而来。你有帮手在这里,便是辛仪!我好巧不巧地住进了柳眉旧居,你却想进那个地室,为此你宁可委屈自己啊。你是个十分精细之人,明知道吴震和尉端不会放过,居然还拿着霄练现身,我当时便觉着不对,后来越想越不对!你到底有没有受内伤,或者是不是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重?”
    祝青宁冷笑一声,道:“你少管闲事!还是多替你那个旧情人想想吧,也不枉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
    裴明淮脸一沉,道:“我跟琼夜什么都没有,我真是替尉端白担了这名声。”
    祝青宁道:“甚么?”
    裴明淮自知失言,道:“你听了便听了,不许出去说,伤了琼夜的名声。”
    祝青宁道:“名声?你是说,尉端跟韩琼夜……”
    裴明淮见他如此说,道:“怎么?有何不妥?你怎么关心起他们来了?”
    祝青宁道:“你放开我,我自对你说。”
    裴明淮道:“放你?”沉吟片刻,道,“也罢,我也不能一直抓着你。”他看似要放手,突然手指连出,点了祝青宁几处大穴,虽然行动无碍,但无法运力。
    祝青宁怒道:“你!”
    “说好的,放开你,你就说。”裴明淮道,“还不说?这回你可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了。”
    祝青宁似乎心事甚重,居然没跟他再争执。思索了片刻,道:“我在韩家发现了一样东西。”
    裴明淮见他迟疑,也不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祝青宁道:“我晚上趁着没人出来透透气,偶尔一回头,见到一株老树下面,好像土是被人翻过的。处处都是雪,只有那里,没什么雪。我心里好奇,就过去看。”
    裴明淮道:“你倒是有闲心!”
    祝青宁不理他,道:“土色尚新,我挖出来一看,居然是个纱袋子,更觉得奇怪了。”
    裴明淮道:“你真挖出来看了?说你有闲心,还真没说错!”
    祝青宁瞪眼道:“我闷在那屋子里,看到有古怪的事,就不能看了?”
    裴明淮道:“是是是,东西呢?是什么?”
    “在我身上,我取了一些。”祝青宁摸出来给他,裴明淮拆开一看,就“嗨”了一声,说:“药渣而已。”
    祝青宁却道:“药渣丢了就是,为什么要这么费力地埋起来?你好像还懂点医理,你看看,这药是什么?”
    裴明淮把那药渣翻拣起来细看,又闻了闻。他的眉头皱得紧紧,却不开口说话。祝青宁在旁边道:“你看出来了吗?”
    裴明淮慢吞吞地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祝青宁道:“看样子,你认出来了。说是毒药也未尝不可,不过,这药只杀一种人。”他盯着裴明淮,一字一字地道,“还在腹中未出生的婴儿。”
    裴明淮冲口而出:“琼夜?!”他一脸疑虑之色,摇了摇头。“虽说你是在韩家发现的,但也不一定就是琼夜的。我看她气色,不像是才服了这种大损气血的药啊……”
    祝青宁道:“说不定她药是熬好了,却并未服下。又怕有人发现,就把药渣给偷偷埋了。”
    裴明淮道:“为什么?”
    祝青宁道:“我原以为是你来了,她就没吃这服药。原来……原来是尉端啊。”
    裴明淮楞了一楞,片刻之后才弄明白祝青宁的意思,怒道:“你胡说什么?以为是我?我会做这种事?”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祝青宁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远千里来塔县,若不是为了她,光是为了雪莲花,我才不信。你要那东西,只需进贡便是,还要劳你亲自跑一趟?”
    裴明淮又气又笑,道:“难怪你刚才说那番话,阴阳怪气的,原来你以为……你以为我跟琼夜……你太看不上我的人品了,我既然跟她无缘,又岂能误她?”
    祝青宁笑了笑,道:“王孙公子,三妻四妾也是常见。”
    裴明淮道:“你够了没?我都说了,她是跟尉端有情,不是我。只是……她早已离开京城,又怎会……”
    祝青宁道:“她走了,尉端可以来啊。”
    裴明淮仍然摇头。“尉端不会背着景风做这等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祝青宁一哂,道:“你对那尉小侯爷的人品,这么信得过?”
    裴明淮道:“人品是一回事,得罪景风,又是一回事。景风可是陛下的爱女!”
    祝青宁微微一笑,道:“那这尉小侯爷娶了她,听起来,日子可真不怎么好过。”
    裴明淮道:“你倒关心起他来了!你还有什么发现?”
    祝青宁道:“我没下令要辛仪杀孔季,你别把什么都推在我头上。我根本不知道她也来了,上次黄钱县的事,我就对她十分不满了。我不满的,不是她违背我的吩咐,而是她年纪轻轻,却被复仇之心摆布,辜负了大好年华。在九宫会中,我最交好的便是辛仪,你若是眼睛不瞎,自然能看出来。”
    裴明淮道:“若不是你吩咐,就是孟蝶自己下手的?她又为何要杀孔季?”
    祝青宁皱眉,眼光飘向孔季的尸体。“不要说你了,这次来塔县,都是我第一回 见她真面目。”
    裴明淮失声道:“甚么?连你都没见过?”
    “她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而且连声音都能变化。”祝青宁道,“反正,她平时见我,不是孟蝶那张脸。”
    裴明淮道:“那你总该知道辛仪的来历吧?”
    “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祝青宁苦笑道,“你想她既然都不以真面目示人,又怎会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
    裴明淮不语,祝青宁蹙眉道:“方才那个女子,想必就是她了?哼,鬼丫头,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她。”
    “可是为什么?”裴明淮莫名其妙地问,“她既然知道尸体藏在何处,为何不大大方方带你去看?”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她偷偷摸摸回这里来,知道我必不会轻易饶过她。上次已经帮她瞒了一回,这次还来!在我面前现身?我谅她也没这个胆子。”
    裴明淮记起在朝天峡祝青宁处置叛徒的手腕,便笑道:“你不会真要罚她吧?”
    祝青宁何等样人,自然看出裴明淮在想什么。一哂道:“我当她是妹子,又怎会拿她跟姓原的那等人一样处置?”
    裴明淮舒了一口气,祝青宁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道:“难怪她那时候主动提出来要救你,你对她,还有点意思啊?我奉劝一句,那丫头心有所属,你就别多想了。”
    裴明淮道:“心有所属?”
    祝青宁不答,却道:“好啦,我都对你说了,你可以解了我的穴道了吧?”
    裴明淮道:“不成。”
    祝青宁道:“你尽管放心,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还等你带我去那万教的总坛呢。还有,那丫头一向心狠,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我得赶紧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她躲着不敢见我,必定有缘故。”
    裴明淮道:“冰天雪地的,那地方实在不好走。又有什么好看的?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祝青宁不说话,只望着他看。裴明淮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下次得请我喝酒。”
    祝青宁见他答应,神色顿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还要说话,却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十分急促,想来是方才在墙外的那个人,终于进来了。当下低声道:“我躲一躲。”
    裴明淮伸手拍开他穴道,祝青宁飘身上了屋顶。
    走过来的人,却是孟固。裴明淮之前便听到声响,只是脚步重浊,来人显然不会武功,也并不着意。
    孟固见到裴明淮居然在雪苑,脚旁还有一具尸体,只吓得猛地住了脚,呆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明淮笑道:“孟大人,这大半夜的,你去哪了?”
    “我……我……下官……我……”孟固已看清了死的人是孔季,更看清了他脖子上缠着的那天蚕丝,一张脸又青又白,不知是路上冻的还是吓的,上下牙齿都在打架。“这……孔先生,怎么会死了……?他不是好好地在我家里住着么……”
    裴明淮道:“难道孟大人一晚上都不在家?”
    “是,是。”孟固虽然还是又惊又吓,但已经清醒了些,“我晚上去了黄大夫家里,一直,一直跟他在饮酒赏雪。刚,刚回来……”
    裴明淮道:“天寒地冻,孟大人好生有雅兴。”见孟固答不出话来,又问道,“蝶儿呢?你知道她去哪了么?”
    孟固脸色灰败,似是知道他有此一问,颓然一叹,道:“公子,你是怀疑,孔先生是我侄女儿杀的?”
    裴明淮朝孔季脖子上的天蚕丝看了一眼,道:“看来,孟大人也知道,她的兵器就是这天蚕丝。”
    “不瞒公子说,蝶儿离家数年,正月十五之前方才赶回来。”孟固涩然道,“她这些年都不在家里。我无子无女,对她是十分疼爱,巴不得她长留身边。可她……唉!她……她……她是决不愿意留在这塔县的。她在外面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心里总是……总是……”
    裴明淮问道:“听说,孟大人昔年曾救了一个武林中人,他收了蝶儿为徒,教她武功,是不是?”
    “是。”孟固叹道,“他说蝶儿根骨上佳,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她。我如今倒是宁可蝶儿不学,自从那人死后,她便离开了塔县,极少回来。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做什么……问她,她只是笑嘻嘻地不说……”
    裴明淮默然。过了片刻,问道:“那个武林中人,是什么模样?”
    孟固脸上露出为难之色,道:“公子恕罪。公子一定会觉得老夫是在说谎,可是,可是,下官是真的不曾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我……我本来以为他与我年纪相仿,但,过得几日,他又变成了一个老头,面貌全然不同了……我问蝶儿,她说是……易容之术。”
    裴明淮点头,孟蝶的易容之术,想必就是从此人身上学来。“你即刻派人请吴震过来,孔季的事,便交给他。”
    听裴明淮这般说,孟固松了一口气,忙道:“好,好,下官知道。”
    裴明淮向花园外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孔季送了字条给我,约我相见,说有要事见我,你知不知道?”见孟固怔住,不似作伪,料想他也不知端底,当下大步走了出去。
    他与祝青宁一直到了雪山之上,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一道金光射在山巅,白雪生辉。裴明淮命官兵且退下,不得号令不可进来,待得人都走远,祝青宁才现身出来,笑道:“多谢你了。”
    裴明淮摇头道:“真不知道你为何执意要来。”
    祝青宁道:“雪莲花便是生在这绝壁上?我去看看。”
    裴明淮道:“已经摘光了……”却见祝青宁袖中飞出那天蚕丝,隐隐泛出淡青之色,道:“这实在是好东西,上次还救了我一命。”
    “你既然记得我不止救过你一次,就不该恩将仇报。”祝青宁冷冷道,“我这一趟,吃了你不少亏。”
    裴明淮忍不住道:“吃我的亏?你自己拿自己当饵,你好意思说吃我的亏?”
    祝青宁哼了一声,人已往下落去。晨间绝壁上轻雾弥漫,顷刻间便已看不清他人影。裴明淮也跟着下去,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我等正巧下来摘雪莲花,怕是多下得几日雪,陈博的尸身便再也不会被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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