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震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莲池之上。“水上飞中了金百万下的毒,死在这莲池之中。……卢明珠也埋在这下面,冥冥之中,这等巧合,也实在……想那卢明珠,年纪轻轻就枉死,一具白骨在这花下埋了若干年!”
    裴明淮淡淡道:“花会开,花也会谢。明明谢了的花,非得要它再开,终究无益。又有什么不可解的?”
    吴震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讲禅论道的话,我可是不懂啦。先走一步了!”
    裴明淮目送吴震身影自月洞门后隐去,忽听脚步声响,再一抬头,却见着尉端隔了莲池,站在对面。尉端缓缓道:“明淮,这一回,我们都走眼了。左肃就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了去。”
    裴明淮道:“什么?”
    尉端道:“你可知道成伯成仁跟人下棋输了的事?”
    裴明淮道:“听说过,还传说成伯气得吐血而亡。不过,也只是传闻罢了。”
    尉端大声道:“成伯真死了!我也是今日正好遇到那个替他诊治过的大夫才知晓!他说数月以前,成伯已经死了!”
    裴明淮怔了怔,道:“那我们见着的成伯……”跟他下棋的,确是只有成仁一人。尉端打断他道,“这两兄弟素来不爱见人,见过他们真面目的甚少,况且他们脸上道道伤痕,谁又会盯着他们细看了?那成伯,便是左肃冒充的!好大胆的计策,真真是偷天换日,左肃一逃脱便立即藏身金府,以免被官兵在邺都找到。有成仁相助,可谓天衣无缝!”
    裴明淮道:“成仁为何要相助?”
    “要么成仁也是那九宫会中人,要么就是九宫会想办法买通了他。金萱请他二人,本也是计谋中的一部分!”尉端冷冷道,“你等都只当他二人乃是配角陪衬,没料到,他们才是正主儿!”
    裴明淮道:“他二人已去,如今立即……”
    尉端截道:“以九宫会之能,必定早已布署好接应他们,现在哪怕是派兵去追,也已迟了。”
    裴明淮又怎会不明此节,只得叹息一声。尉端厉声道:“此事决不能就此了结,照我看来,后患无穷,你我得再好好商议。当年能走得一个左肃,安知还有没有走掉旁人?平原王的事,可从没真正了结过!”
    裴明淮道:“说得是。”
    尉端见他神色恍惚,道:“你怎么了?”
    裴明淮笑道:“我只是在想,与金萱在飘香斋相会的男子,究竟是谁?”
    尉端道:“那你认为是谁?吴震的解释虽合情合理,我却多少有些疑虑。他要做个假帐,也容易得很。曹老五说那人身形颇高,吴震不就是么?”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这便只有地下的金萱才知道了。”
    他望着面前那些莲叶,笑了一笑。
    花开花谢,缘起缘灭,又怎生由得人。
    各人有各人的缘,各人有各人的孽,谁又顾得了谁。
    第三部 血昙花
    简介
    凤仪山素有“鬼王娶亲”之说,裴明淮途经此地,也亲眼见着鬼王迎亲,新娘死于非命。又在鬼王洞府见到一个青年书生,自称姓祝名青宁,受鬼王重金礼聘前来为他抚琴助兴。裴明淮却看出,面前这人虽然易容,便是黄钱县见过的九宫会“月奇”无疑。祝青宁是为了昔年离开九宫会的前任星奇所携走“孔周三剑”而来,认定“鬼王”就是要寻之人。而裴明淮愤恨鬼王多年来残害当地女子,决意要将这鬼王揪出。
    第1章
    凤仪山。
    裴明淮站在山脚下,朝山上望去。这山连绵不绝,林木葱笼,笼罩着一层淡淡雾气,这种雾气是山林间所独有的。山上安静得吓人,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就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
    在他面前,有一个浅浅的水潭。水色极清,碧如绿玉。水底下有五色砂石,但却连一条鱼也未曾看到。裴明淮弯下腰,掬起了一捧水,本想放到嘴边,皱了皱眉,五指一松,水又洒回了潭中。
    这潭水虽然是从山上泻下来的活水,却出奇的静,静得连鱼虾也无一只。那水也极冷,此时天气尚暖,水却冰凉沁骨,让裴明淮生生地打了一个冷颤。
    不过片刻,天便黑了下来。方才天边还有艳丽如锦的晚霞,如彩缎般层层铺开,这时却猛地坠入了黑暗里。暮色苍茫,如同把一滴墨汁倒入了一盆清水里,墨汁迅速地弥漫在水里,很快把整盆水都染黑了。
    也就在这短短片刻,山上的雾气迅速地蔓延了开来。乳白色的雾气,重浊地压了过来,仿佛一匹巨大的乳白色的薄纱,以惊人的速度把整座山给裹了起来。裴明淮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一眼,那雾气竟然延伸到了他的脚下。翡翠色的水潭仿佛冒着白色的烟雾,而他自己的半个身子,也被笼进了雾里。
    裴明淮心里骤然升起了一股寒意。雾太浓,太重,以至于咫尺间都看不分明。正犹豫着是否要把火折子拿出来,他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唢呐声。
    裴明淮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那唢呐声,在风声里时有时无,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晰起来。唢呐声、锣鼓声,奏的是一支十分喜气的曲子,竟似一支送嫁的队伍。
    突然,在一片浓雾里,出现了点点黄光。这些灯光向上移动,忽明忽暗。裴明淮一怔之下便已明白,那定然是行在山间之人手中所提的灯笼,被山风吹得明暗不定。那一行灯光飘飘忽忽,爬上了半山腰。这时雾气已散了些,裴明淮凝神远眺,依稀能够看到模糊的人影,大约有十来个人。中间还有一乘轿舆,荡荡悠悠。裴明淮的诧异更浓了几分,这夜里送嫁,翻山越岭,是哪门子的规矩?
    还没等想个明白,他又是一惊。只见在山腰处的白雾里,骤然地升起了一股血红色的雾气。那红雾看起来极重浊,极粘稠,蔓延极快,不出一盏茶的光景,裴明淮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中人欲呕。他皱起眉头,闭住了呼吸,再抬头一看,半座山都被掩在了血红浓雾里,如同浸在浓血之中,无比诡异。
    除了红雾里不断颤动的点点灯光之外,这山上再无别的光亮了。天已黑尽,如同打翻了一整砚台的墨汁一般的黑,晦暗无边。
    正在此时,山间传出了一阵琴声。裴明淮曾在琴上下过苦功,只听那琴声清细如丝,似断若绝,却绵绵密密从山林里不绝传出。这曲子便是送亲之人所奏之乐,大俗喜乐以琴奏出,却自有种清冷之意。琴音极玲珑剔透,裴明淮生平见过不少名琴,心里倒生出了好奇,这荒山野岭之中,竟有此等高人,能弹出如斯琴音?
    只见从血红浓雾里,陡然地升起了点点鲜红,先暗后明。裴明淮定睛去看,那点点鲜红竟似突地飞升而起,挂在山坳之间。想来应是色作鲜红的灯笼,本属常见之物,但在血雾弥漫中骤然出现,令人不由得心生畏惧之感。裴明淮定了定神,数了数那些尚在摇晃的大红灯笼,共有七七四十九盏之多。
    就在他凝神数灯笼的当儿,琴声虽一直有如游丝,却始终未曾断过。猛然,从山间爆发出了一声恐怖之极的惨叫声,琴声也随之而断。裴明淮大吃一惊,再定睛看时,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骤然变得更亮,红如滴血,妖异无比。那些黄皮灯笼,却在一瞬间全部灭了。
    “救命……救命啊!救命……”一个因恐惧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响了起来,裴明淮一凛,握在剑柄上的手更紧了几分。他晃亮了火折子,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寻了过去。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自山上奔了下来,最后竟然从泥泞的小路上一路滚了下来。裴明淮叫了一声:“当心!”抢到那人面前,想伸手把他拉起来。
    那人跌进了一处泥潭,这一抬头,只见他脸上满是污泥血污,一双眼睛竟也被活生生地挖了出来。他张着只剩下两个黑窟窿的眼睛,嘴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惨叫——那已经不像是人的声音了。
    “鬼王!鬼王!鬼王!……”他反复地喊叫着这两个字,声音又是凄厉又是恐惧。
    一阵冷风吹来,裴明淮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那个男子头一偏,昏迷了过去。他的双手握得紧紧,这一昏过去,手也一松,一颗血淋淋的眼珠从他右手手心里骨碌碌地滚落了出来,一直落到水潭里,发出了轻微的“扑通”一声。
    裴明淮也不想再去看他另一只手里握的是什么了。他把那男子拖到了一旁躺平,就往山路上走去,决心上山一探究竟。
    “你想上山?”
    一个声音,阴恻恻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裴明淮一震,他自幼习武,对自己的武功自然是有信心的,这人竟然能在他不知不觉之间接近到他丈许之处,这足以令他意外了。裴明淮迟疑片刻,方缓缓地回过了头。
    一株老树下,站着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老得出奇,一张脸如同风干了的桔子,一双眼睛都被挤在了皱纹里。头发却是黑的,极黑,黑如二八少女的头发,油光发亮,鬓边插着一朵大红的芙蓉。她的衣衫也是鲜红的,鲜红如血。裙底露出一双尖尖的鲜红的绣鞋。
    老妇人右手里拿着一块鲜红的绢帕,五指摆出了个极妩媚的兰花指,那手倒是甚美,与她的脸大不相称。
    裴明淮问道:“是您在叫我?”
    老妇人咧开嘴笑了。她的一口牙,倒是雪白整齐。“是啊,是我在叫你。敢在夜里上凤仪山?年轻人,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声音又是阴森又是嘶哑,极是难听,仿佛在用力刮着人的耳膜。裴明淮却依然恭敬地说:“请老人家赐教。在下是第一次到凤仪山来,诸事不知。”
    老妇人又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用那块红绢帕掩着嘴,还翘着指尖。这番动作若是出现在一个少女身上,倒还合适,一个老得像片鱼干的女人却笑得如此花枝乱颤,这景象就十分诡异了。
    “天下名山大川有的是,为何不去,偏生要到这恶鬼丛生的凤仪山?年轻人,看在你这般有礼的份上,老身奉劝你一句,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似你这般年青英俊的男子,把命送在鬼王手里,又何苦来呢?”
    裴明淮瞟了一眼尚在昏迷中的男子。“请教老人家,究竟鬼王为何物?”
    老妇人又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鬼王不是东西。鬼王,当然就是众鬼之王了。凤仪山方圆百里,乃阴阳交汇之地,怨魂厉鬼无数,都统属鬼王管辖。”
    裴明淮道:“山上那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难道便是鬼灯?”
    老妇人笑道:“是喜灯。恭贺鬼王娶新妻的喜灯!旁人看了,便也知今夜是鬼王的大喜之日,若敢来打扰,便是自寻死路!”
    裴明淮道:“既然如此,村民定知厉害,为何还要夜里上凤仪山?”
    老妇人道:“自然是送鬼嫁娘上山。”
    裴明淮重复道:“鬼嫁娘?”
    老妇人嘿嘿一笑,声音更是阴森:“鬼嫁娘,便是附近村民送与鬼王的新娘。一年一次,鬼王笑纳后,便诸事安好;若是不送,嘿嘿……”
    裴明淮道:“这个人是谁?为何被挖了眼?”
    老妇人侧过头,瞟了一眼地上的男子。“鬼王向来赏罚分明,不会轻易取人性命。这轿夫想来是有所冒犯,罪有应得。”她又朝另一侧偏过头去,似是听到什么声响,身形一动,顷刻间便隐进了还未散尽的血红雾气之中。裴明淮脚下一动,想追,却又顿住了。这老妇的身法,如鬼如魅,追也未必追得上。
    从另一边的树林里,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兵器撞击之声。
    不出片刻,一众人自树林里奔了出来,看到裴明淮都吃了一惊。为首一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年纪,蓝衫微须,相貌轩昂,手里提了一柄长剑。他见裴明淮相貌气质不俗,又腰上佩剑,殊非常人,便拱手道:“敢问这位公子,可曾见到有人到过此处?”
    裴明淮不答,只指了一指地上那昏迷男子,道:“各位可识得这名男子?”
    蓝衫男子低头一看,大惊道:“邓豪?!只有……”说了半句,他却突然住口,目注裴明淮,意甚疑惑。裴明淮便道:“在下偶然路经此地,见这人自半山里狂奔而下,口里一直叫喊‘鬼王’二字……”
    他话未落音,便见到面前一干人等都脸上变色。蓝衫男子道:“除此之外,阁下还见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雾!先是白雾,后是红雾,且雾里带有极浓的血腥气息。先听得见鼓乐之声,待到琴声响起时,鼓乐之声便不可闻了。还有便是七七四十九盏大红灯笼突然飞出,煞是可怖……”
    他见众人脸色越加难看,便住了口。蓝衫男子顿足道:“这鬼王好生厉害!我们原就不放心邓兄他们,准备再上凤仪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众人都是神色惨然,一个长须老者翻开地上男子的双眼看了看,喟然长叹,凑到蓝衫男子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蓝衫男子惊道:“什么?他的眼睛……”
    裴明淮道:“这位兄台的眼珠被挖,还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在下察看之时,一颗眼珠滚进了这水潭之中……不过,他的另一只手里面,也许还有另一只眼珠……”
    说到此处,他也说不下去了,就算眼珠还握在手里,又有何用?
    那长须老者摇头长叹,道:“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法救得了他的眼睛了。”
    蓝衫男子长叹一声,道:“我们实在不该让玲珑上凤仪山的。”
    裴明淮道:“玲珑?”
    蓝衫男子道:“公子可听说过,有位著名的巧手匠人,堪比公输般,连皇家浮图都是他督建的?”
    裴明淮一怔道:“你是说吕谯?你说的玲珑,就是吕谯的妹子,吕玲珑?”
    他眼望那蓝衫男子,在这群人中,蓝衫男子便是首脑人物。蓝衫男子听裴明淮如此说,也是一怔,忙道:“正是,就是那位吕玲珑吕姑娘。”
    裴明淮道:“我跟吕谯是朋友,自然也认识玲珑。她怎会到此处来?”
    蓝衫男子苦笑道:“吕姑娘是我二嫂的远亲。在下姜亮……”
    裴明淮道:“甚么?吕谯兄妹是令嫂的亲眷?”
    那长须老者插言道:“我们还是先回姜家庄,再行商议。老邓的伤,我得赶紧回去替他治。”
    裴明淮道:“那吕玲珑吕姑娘,就不管了?”
    姜亮听裴明淮语调中,已颇有不满之意,忙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若是半夜上凤仪山,必会迷失方向。我们本来跟着喜轿上了山,却很快迷失了方向。这山上……”他的眼中也露出惊惧之色,“真如‘鬼打墙’一般,任我们怎么走,也找不到上山的路。最后,最后我们居然走回来了……一试再试,直到遇上公子你……”
    长须老者道:“这位公子,不如随我们到姜家庄暂住一晚,明日一同上山察看,如何?”
    裴明淮沉默片刻,摇头道:“众位先回,我与这吕姑娘相熟,断不能放她一人在山上。”
    他话未落音,人已往山上掠去,姜亮等人,只听得他声音随风声远远传来。
    “等我下山,再来姜府叨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裴明淮循着那四十九盏大红灯笼而行,正全神戒备,忽然听见一缕箫音,恍如仙乐,吹的竟是一曲《凤求凰》。裴明淮心中更异,只是天色漆黑,他虽目力甚佳,但也无法远望,只得循声而去。
    一直到了山间一处平地上面,此时浓云已散,月华甚明,只见大树参天,枯藤垂挂,崖壁上怪石狰狞。一乘轿舆孤零零地留在平地之上,散了一地黄灯笼,却连一个轿夫也不曾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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