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五略微犹疑了一下,道:“这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就是在集市上随便买的。”
    裴明淮扬起了手里那张红纸。“这上面写的字,你可认得?”
    曹老五道:“小人只粗浅识得几个字,这上面的篆字,如何识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不认得,我却认得。我念给你听,这纸上的三个篆字乃是:飘香斋。”
    此话一出口,曹老五顿时变色。裴明淮笑了一声,悠悠地道:“我不会刑讯逼供,但吴震可是个中好手。你们都是他的属下,对这一点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杜小光——”
    他拉长声音唤杜小光,杜小光本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这时也回过了神,上前道:“裴公子,有什么吩咐?”
    裴明淮道:“去将你们吴大人请到这里来,就说我这里发现了个可疑的人,要劳他来审上一审。”
    杜小光偷眼看了看裴明淮,又看了看曹老五,正要出去,只听吴震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事要让我来审一审?”
    裴明淮看了一眼曹老五,曹老五一听到吴震的声音,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吓得脸色发白。
    裴明淮便把原委向吴震说了一遍,吴震听得脸色越来越沉,曹老五已是连站都站不住了,腿肚子都在打颤。
    吴震听完了,冷笑一声说:“曹老五,你是要我动刑呢,还是你老实交待?”
    裴明淮忍不住笑道:“这话可是听得太多了,都听腻了。”
    吴震又冷笑了一声,道:“听别人说他自然不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自然又不同。”
    他话还没落音,曹老五腿一软,已然跪倒在地。吴震脸色一沉,喝道:“说,究竟是谁买通你的?若是说了,看在你这些年还算老实的份上,我大概还能留你一条狗命!”
    曹老五颤声道:“我说,我说……求大人开恩……”
    吴震喝道:“究竟是谁买通你的?”
    曹老五道:“是……其实我也不认识那个人……他……”
    吴震在凳子上坐了下来,道:“从头说起!若有一字虚言,你自己知道后果!”
    曹老五连声音都在发抖,说道:“我……我喜欢赌,大人您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有个人拦住了我……他说,说,只要我替他办一件事,就给我十……十……十饼金!”
    吴震哼了一声,道:“十饼金,你不心动才奇怪了!这人长什么样?”
    “小人确实未曾见过他相貌。”曹老五颤声道,“他见我时,都戴了竹笠,声音也刻意掩饰过。我只知是个身材颇高的男子,实在不知相貌如何啊!”
    吴震道:“说下去。”
    曹老五低下头,半日方道:“这人要我……要我帮忙……帮忙……”
    吴震冷笑道:“要你帮忙把死囚给救出去?”
    曹老五慌忙道:“不,不,不是。我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干这等事啊!”
    裴明淮与吴震相对愕然,吴震道:“什么?不是叫你救人,那是干什么?”
    曹老五哭丧着脸,道:“是叫我烧人!叫我把那天进来的六名犯人,还有同在一进的另外四个,都暗暗地烧了!”
    裴明淮一怔之下,道:“甚么?”
    吴震也楞在那里,就在此时,只听外面一个声音,冷笑道:“好啊,真是绝了,竟能想出这等主意?”
    说话之人,竟是尉端。裴明淮见尉端面色不善,两眼直盯着吴震,心知不妙,忙迎上前道:“你怎么到这地方来了?”
    尉端冷笑,手里一柄折扇指着吴震道:“监守自盗,这事你也敢干!”
    吴震面色发青,道:“侯爷,此话从何说起?”
    尉端嘿嘿冷笑,道:“你以为偷天换日,便能瞒得过人去?明淮,你还没明白吗?失踪的十个死囚只是幌子。有数名囚犯根本就不曾走出大牢,便在牢中被烧掉了!”
    裴明淮道:“这般做,有何用意?”
    “有何用意?当日送到,只粗粗察看,还未细加审问,只要相貌相似,便可蒙混过关。当夜便全烧掉,只剩骨灰,又有谁会知道,送来的死囚,早在路上便被劫走了?”
    尉端还未说完,裴明淮便回头问吴震道:“是谁一路上押送的?”
    吴震道:“都是安排的妥当之人……”
    裴明淮摇了摇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尉端,兹事体大,你也不能冤枉吴震。他又不是亲自押送的,就算有人在路上换了囚犯,也未必是吴震的首尾。你断定是他所为,未免太武断了罢?”
    尉端冷冷道:“我这般说,自然是有原因的。你可知道,这些时日,时常去飘香斋的人,是谁?”
    话都说到这份上,裴明淮惊道:“难道是吴震?”
    吴震听到此处,面色更是难看。尉端一拍案,案角都被他拍掉了,木屑连着灰尘一起乱飞。“吴震,究竟是谁买通你的?”
    裴明淮望着吴震,只听吴震缓缓道:“侯爷,我是去过飘香斋,但与这件事,一些也不相关。我吴震决不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这种事,我死也做不出来。侯爷若宽限我数日,我必当查清真相。”
    尉端一笑,道:“你以为我不查清楚,会来兴师问罪?我问你,令堂如今身体可否康健?”
    他此话一出口,吴震是真的变了色。裴明淮知道吴震父亲早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寡母,情知尉端此言必有缘故,顿足道:“我早就说过,若你有难处,不妨对我说,能帮的一定会帮。你……”
    吴震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什么?没错,侯爷,我母亲身患恶疾,最近更是病势加重,所需的那些珍稀药材,令我十分忧心。但我也是托了江湖朋友去设法,决不曾去干那些不齿之事。对,飘香斋我去过数次,实对你说了罢,明淮,飘香斋是金萱的!”
    裴明淮“啊”了一声,道:“什么?”
    吴震道:“飘香斋早在年余之前,便被金萱买了下来。这事十分秘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查出来。”
    裴明淮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飘香斋看起来是家只卖香的老店,实则什么贵重物事都有,我心里奇怪。”吴震道,“珠宝古董字画,什么都收,而且价格出得比当铺高。自然,也卖,我便是托他们替我留心我要的药材。若不信,飘香斋想必还有帐册。”
    裴明淮见吴震说得有理有据,眼望尉端。尉端面色略显尴尬,却坦然道:“若真如你所言,那是我错怪你了。但即便你说的是实,你也难逃失职之罪!”
    裴明淮埋怨道:“这等事,为何不要我帮忙?”
    “要你帮忙的事已经够多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好歹也混了这么些年,有些朋友肯帮忙,只是费些力气,还不至于弄不到。”吴震叹道,“何况,生死有命,我母亲缠绵病榻多年,我也只能尽人事罢了。”
    他又望向尉端,道:“还请侯爷指点,是如何查到路上有人将那些囚犯掉了包的?”
    尉端哼了一声,道:“我叫人去传当日那几个押送左肃的人想要问话,却有一个不见了。再一问,那人便是押送那日之后突然失踪的,谁也不知到了何处。我再一想,这人又不是在大牢里听命的,按理说,人送到了,便与他不相关了,居然会失踪,不跟这事相关倒怪了!”
    裴明淮笑了一笑:道:“你好生敏捷,我们都不曾想到,你却另辟蹊径地查到了。”
    “我本来也只想查问一下,并不曾想到那么多。”尉端眉宇间,颇有忧虑之色,“这个设计之人,心机真是极深。”
    吴震道:“我们以为人是在牢里面失踪的,结果却是在外面就被换了!这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把我们的视线都引到大牢之中,当真了得。哼,被换进来冒名顶替的囚犯,居然到死都一言不发,这怕不是被买通的,是被买了命吧!背后谋划那人,绝非常人!”
    裴明淮看向面无人色的曹老五,道:“此计实在颇妙。只可惜,却坏在了你手里。”
    曹老五“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几人去了那烧埋之处,一间屋子空空荡荡,墙边还散着些柴炭。因为烧死人的时候烟雾呛人,于是修建了一个不小的烟道。周围住的百姓只要一见到大牢那根烟道里有浓烟冒出,便知道又有犯人被处决了。
    杜小光一直跟在后面,这时候喃喃道:“难怪这里的柴炭都用光了,前几日明明还堆得满满的。”
    裴明淮道:“那是因为那天夜里烧的人实在太多!”
    吴震沉吟地道:“八月廿七那日早晨,我巡视过一次。直至那时,我还见着从烟道里冒出来的浓烟,还有点诧异怎么烧了一夜还没烧完。”
    裴明淮道:“你没有追问?”
    吴震道:“若这事我都要追问,我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火候不够,柴炭不好,花的时间就长,你真是外行!”
    他瞪着面前的十个骨灰罐。“乔青松,郭飞的尸体已然找到,左肃还下落不明。其余七个……都烧成灰了。”
    裴明淮道:“正是。”
    吴震道:“若换作是我,我肯定把那些骨灰随便一扔便了事了,还如此费力地用一个个骨灰罐分别装好,岂不是留下证据来让我们发现?”
    裴明淮道:“我第一次进那间放置骨灰的屋子,便看到点着香烛。”
    吴震道:“这些狱卒们哪,都信鬼神之说,给死者烧点纸钱,烧点香烛,在牢里是极常见的事。”
    裴明淮道:“这就是了。曹老五也是个对此深信不疑之人,知道自己做这事亏心,生怕有鬼来找他,于是不敢将那些骨灰随意处置,好好地收殓了起来。他将骨灰罐放到高处,本来这里骨灰罐就有数百之多,他并不担心会有人去刻意找寻。他虽识字,却不会写字,而且即使他会写,也决不敢给骨灰罐上贴上人名。他还买了一把香,特意来烧。”
    吴震道:“香倒未必是特意买的,应该是顺手拿的。他不识篆字,人也缺些心眼,连写着飘香斋店名的红纸都没有扔掉。所以,那飘香斋必定是曹老五常去的地方。曹老五决不是什么主谋,但他平日里定然在飘香斋内听从指示。”
    裴明淮道:“曹老五做这监守自盗之事,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贪财。于他而言,烧几具尸首,实是小事一桩。若要他干别的,恐怕他也没有胆量。但若是被旁人当场撞见了呢?恐怕也只有杀人灭口了。”
    吴震点头道:“那主谋之人却未曾想到这曹老五是个胆小迷信的主儿,又是把骨灰收起来,又是贪小便宜拿了飘香斋的香来烧,这就让我们很容易找出了真相。”
    裴明淮道:“这主谋本来便不该找曹老五!”
    吴震却道:“除了曹老五,他能找谁?烧埋之事就只有曹老五一人做,再无别人可选。更何况,事后要杀曹老五灭口,岂非易如反掌?只不过,若杀曹老五,反倒有点刻意了,反正曹老五也不认得主谋之人。”
    裴明淮想想也是,吴震又道,“那暗器,想必也是曹老五见柴大魁已死,偷偷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倒是派了用场。”
    裴明淮道:“你还记得我说过,那一地砸碎的骨灰罐十分古怪吗?”
    吴震道:“记得。按理说,偷了东西,便应悄悄将东西找到偷走。就算被朱习当场发现,一针毙命,也决不会弄得遍地都是。”
    裴明淮道:“所以我后来就想,那些骨灰应该是凶手为了掩饰什么而有意弄得遍地都是的。”
    吴震盯着他看了片刻,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指,朱习根本不是在那里遇害的,而是在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地方被杀的!”
    裴明淮道:“正是如此。朱习当晚进来提人,实属偶然,你也是当夜突然下令的!”
    本章知识点
    北魏有椅子和凳子(即所谓“高足家具”)吗?
    北魏比较主流的坐具仍然是榻(或者是榻同类),低足家具。带屏风的挺常见。配套的家什,凭几啊,隐囊啊,都是有时代特色的,不展开了,大同博物馆有的是实物。
    胡床在那时候很流行,这在大量壁画都有反映,属于已经深入到了生活中的家具。不要望文生义,胡床是一种便携式的折叠凳,虽说大的可以坐双人,但它仍然不是床!不是床!不是床!重要的话说三遍!
    倒是有一种绳床(也有绳椅),僧人爱坐,供禅修的。这是比较具有真正意义的高足家具了,胡床还是在过渡期。
    椅子,在北魏时期目前还没有找到实物出土,只见于北朝时期的壁画中,都是出现在佛教场所。不过没发现也不等于就没有,反正壁画上是有的,所以在《九宫夜谭》里面,还是有椅子的出现……但是一定要注意一点,椅子勉强可以有,但是北朝椅子是不能跟桌子配套的。也不能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饭,这时候还是分食制,各坐各。椅子跟桌子配套了,才能围坐合食。这一点虽然我心里清楚,但写的时候都还是会忘……
    另外特别说一种凳子,叫“束腰凳”,属于低足家具朝高足家具的过渡。敦煌莫高窟的北凉壁画就已经见得到这种束腰凳了,但应用于生活中,目前出土的最早也在东魏北齐时代。九宫里面也出现了这种束腰凳,因为,虽然我明知道这时候不该有凳子,但是,在写小说的时候,没个凳子有时候不好搞啊,某个人物要爬个高怎么办……反正,没出土,不等于那时候百分之百没有,反正壁画上是有的。
    第9章
    吴震叹道:“朱习武功不弱,若非有柴大魁的暗器,曹老五又怎能取了他性命?”
    裴明淮道:“曹老五杀那些死囚,肯定是下毒。死了之后,再把人拖去烧掉。朱习进来,大约正好看到曹老五拖着人过去,那拖的人又并不是该死之人,所以过去查看,曹老五只得杀人灭口!烧了那么多具尸体,地上一定不会少了骨灰,朱习的鞋底上,衣服上,都沾上了骨灰,一时无法清理干净,曹老五决定把朱习的尸体搬进存放骨灰的房间,然后砸碎一堆骨灰罐,这样的话,即使朱习身上有再多的骨灰,也决不会引起人注意了。如若不然,你在检视他尸体后,第一便会想到骨灰来自于何处,也立刻能够怀疑到曹老五!”
    吴震哼了一声,还没说话,裴明淮又道:“不过,水上飞被害,这一点我实是想不通。清虚被杀,意料中事,他的用处已经没有了。但水上飞逃出来很快就被杀了,费尽力气把他救了出去,却又马上杀死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吴震道:“若金百万之言可信的话,那么水上飞必是在金府被杀,然后沉入莲池之中。”
    裴明淮道:“只可惜那金四不见了,让我们无从查起。”
    吴震道:“救清虚和救水上飞,定然是跟金家父女之死有关。要作这么一件事,实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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