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清虚,那清虚竟然便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起神来。裴明淮一时委决不下,是下去把这清虚擒回吴震那里,还是静观其变?吴震早已吩咐手下全城搜捕清虚,又因为大牢失踪死囚的事,现在邺都可谓是风声鹤唳,清虚却大摇大摆地来到这里,本身就已极不合情理。难道清虚这两日一直躲在飘香斋不成?这里难道便是清虚的老巢?神秘的飘香斋老板就是清虚?……
    忽然吹过了一阵风,门扇被吹得左右乱晃,那盏灯笼也被吹熄了,“噗”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清虚睁开了眼,见灯笼熄灭,便从榻上站了起来。裴明淮见他左找右找,也没找到一盏烛台。
    清虚找了一阵,似觉厌烦,也不再寻找,又重新坐下。这时墙外有更夫走过,听那更夫敲锣报时,已是亥时。清虚也侧耳倾听,接着便站了起来,负手在房里转来转去,脸上似有焦虑之色。裴明淮听他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来?……”
    裴明淮原本已有些不耐,想跳下去将清虚抓住送去衙门,但一听此言,顿时改了主意。他一直觉得清虚从最初出现在金百万宴客的江心亭上时,便是有所图谋。只是清虚想必只是个帮凶,幕后还有主谋。金萱之死如云山雾罩,决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
    除非这个清虚真会仙法,能将一个小道童变成金萱。
    想到此处,裴明淮心里突然一跳。他发现自己忘了一件极要紧的事。那个久闻其名的上天盗桃的把戏,最重要的一个人并非地上耍戏法的那个人,而是上天的那个人。初见清虚的时候,可并未见到那小道童。按理说,这个戏法应该是道童上天,四肢散碎落地,但实际上却只有金萱的碎尸,决无那攀绳上天的小道童肢体的任何一部分。也就是说,那小道童一上了天,便消失无踪。从那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活人是不会平空消失的。裴明淮寻思着,可是,那小道童确确实实就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他寻思的当儿,清虚也显得越来越焦躁不安了。他把那蓝布包袱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一连数次。最后一次,他似乎想伸手去把蓝布包袱上的结解开,却又缩了回来。
    雨水不断滴进脖子里,裴明淮也难受得紧,但却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只盼着清虚要等的人快些来,或者至少把那蓝布包袱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好在清虚在犹豫片刻之后,总算再次伸出了手,去解包袱的结。裴明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蓝布包袱一打开,屋子里顿时一亮。原来那包袱里,满满装的都是珠宝,难怪如此沉重。裴明淮看到有一尊玉佛,碧绿温润,高约半尺,定是无价之宝。还有一只通体鲜红透明的大扳指,扳指里的天然红线丝丝如血。一把白玉梳子,雕了无数极精细的花鸟,恐怕只要是女子都会爱不释手。此外珍珠宝石无数,一摊在案上,只觉宝光耀眼。清虚眼里也射出了极贪婪的光芒,在这些珠宝上贪馋地抚摸着,抓起这样看看,又拿起那样看看,那副模样再不似个出家人了。
    清虚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似是呼痛,把自己的手举在眼前细看。从裴明淮这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上并无异样。清虚对着手看了半日,又疑惑地放了下来。
    他又抓起一把明珠,让明珠从手里滑落到榻上,只听得丁丁当当清脆声响不绝,悦耳之极。裴明淮见那把明珠颗颗浑圆,在黑暗里发出微光,实是稀世珍品,心里便想:难道这些就是从金百万密室里失踪的那批珍宝么?这些莫非就是真凶给清虚的酬金?财帛动人心,这些珠宝,不管是不是出家人,都难有不心动的。
    清虚一直都在笑,这时候已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手里托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把他的脸完全照亮了。
    裴明淮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清虚的脸,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紫黑的颜色,但他自己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得意。正在这时,一缕黑血也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清虚似乎觉得奇怪,伸手一抹,发出了一声惊惧之极的呼叫。
    裴明淮看着他的耳朵、鼻子、嘴里都流出了黑血,也顾不得那么多,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冲进了屋子。清虚见他冲进来,叫了一声:“是你!”
    裴明淮喝道:“不要说话!”出手如风,连点了他数处大穴。他已看出清虚是中了剧毒,只能立即封住他穴道,阻止他毒气攻心。但就这片刻时分,清虚面色紫黑更甚,哇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同时眼角鼻中耳里黑血不止,那景象看着着实骇人。清虚手一抖,那颗夜明珠直坠在了地上,他却一反手想去抓裴明淮的手腕。裴明淮还记得方才清虚对着手掌瞪看的情形,哪敢让他抓到,立即退后了三尺。只听清虚断断续续地惨叫道:
    “毒……毒……”
    裴明淮注视着他,清虚的一双眼睛又是绝望又是急切,想说什么,喉咙间格格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裴明淮知道这毒性厉害,清虚命在顷刻,心里也焦急不已,便大声道:“快说,是谁害你的?是谁买通你去施展那手绝技的?是谁?你说,我一定揪出那人来替你报仇,我说话算话!”
    清虚眼里的焦急绝望之色更浓,死死盯着裴明淮,喉咙里发出荷荷之声,却再吐不出一个字。他忽然眼光一闪,拼尽全力,一手抓向了榻上摊着的那堆珠宝。他的手指已经僵硬,指节弯曲,好不容易抓到一件物事,便一头往下栽去。
    裴明淮大惊,过去看时,清虚已然气绝。几缕黑血仍缓缓自他七窍里流出,双目大睁,诡异之极。裴明淮不由得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当这个帮凶,早该想到有此结局的。”
    他再去看清虚临死前极力要抓住的那样东西,却是一朵虎魄雕成的珠花。这朵珠花作五瓣梅花之形,油黄温润,雕得极精极细。
    裴明淮望着那朵珠花,一时间茫然无绪。清虚显然是极力想在临死前告诉他凶手是谁,这朵珠花便是他给出的线索。他究竟想说什么?
    吴震赶到的时候,只见裴明淮正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榻上。一具尸体伏在不远处,裴明淮身边却堆满了珠宝,不由得也吃了一惊。
    裴明淮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睛。“你来了,来得好快。”
    吴震道:“我本来就要来的,不是叫你别来吗?这里出了什么事?”
    他走到榻沿,想伸手去取那些珠宝,裴明淮却高声道:“不要动!”
    吴震立时缩手。“有毒?!”
    裴明淮道:“那人便是中毒死的。毒性极烈,只需碰触到便会渗入肌肤,立即发作,并不须服下。”
    吴震去察看那具尸身,一惊道:“清虚?!”
    裴明淮道:“正是他。”他把方才之事详详细细地与吴震讲了一遍,吴震听了便道:“必定是那幕后真凶要将清虚杀了灭口,便将答应给他的珠宝上涂了剧毒。清虚这等人自会喜不自胜地检视珠宝,必然中毒身亡。只不过,那真凶却未曾料到你会在这时前来。若非你在这里,凶手便可轻轻松松地处理掉清虚的尸体,然后把珠宝带走。”
    裴明淮道:“我来只是巧合,不过也实在是来得凑巧。”他用一方撕下来的衣襟包着那朵珠花,递到了吴震面前。“这便是他临死时竭力想要给我留下的线索。”
    吴震瞪着那珠花,道:“这是什么?”
    裴明淮道:“我已经想了很久了,在等你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想得头都大了,却还是想不出个结论来。”
    吴震道:“也许那人的名字里,有个梅字?”
    裴明淮狐疑地道:“跟金家有关的人,有名字里带梅字的吗?”
    吴震道:“虎魄……难不成谁的名字跟虎有关?”
    裴明淮道:“有吗?”
    吴震想了半天。“好像没有。”他见裴明淮皱起了眉,默然不语,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裴明淮道:“我在想西偏院里少掉的那个人。”
    吴震略一沉吟,道:“那个叫江平的?”
    裴明淮道:“不错。我在小楼上见到他的时候,便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好像以前见过。但我仔细打量他,我却可以确定我以前从未见过他。”
    吴震道:“江湖上擅长易容术的人很多。”
    裴明淮道:“不错,出神入化的我也见过,确实是神乎其技。”
    吴震一凛道:“对了,眼睛。无论易容术有多厉害,眼睛也是变不了的。”
    裴明淮微喟一声,道:“那江平是个瞎子,两眼无光,你叫我如何分辨?”
    吴震道:“你认为他是谁?”
    裴明淮道:“就算他是我想的那个人,我也不认为他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叹了口气,道,“你忘了上次在黄钱县发生的事了?”
    吴震脸色一变。“你说那个江平可能会是他?”
    裴明淮扬眉。“你好像很紧张?”
    吴震正色道:“九宫会势力之大,江湖上再无帮派能及,朝廷自然也重视得很。——当然,这九宫会中人也算是知情识趣,轻易也不会来惹官府。但越不来,就越有深忧,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裴明淮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说不会去招惹九宫会的人么?”
    吴震冷哼一声,道:“如果是他们撞上门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裴明淮笑了笑,突然想起吴震本来说要去找卢令,便问:“你跟卢令谈了些什么?可有收获?”
    吴震哦了一声,道:“我把他抓起来了。”
    裴明淮险些跳了起来。“什么?你把卢令抓起来了?这是为什么?你真以为是他杀了金百万?”
    吴震冷冰冰地道:“至少在如今,他的嫌疑最大。金家父女被害,唯一能得到好处的人便是卢令。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裴明淮气极而笑。“神捕就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抓人么?”
    吴震道:“谁说我没有凭据?你在这里忙,我可也没闲着。”
    裴明淮呆住。“凭据?什么凭据?”
    吴震道:“我问他,昨天夜里丑时,他在哪里。他说他与成伯成仁二人在弈棋,我便去找成伯成仁求证。”
    裴明淮奇道:“他此时还有心情下棋?……”
    吴震道:“你也有这样的疑问,更不要说我了。他确是跟成仁在下棋,输了数子,成伯在旁观战。但中途他曾出去过一次,大约有半柱香的时分。”
    裴明淮皱眉道:“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出去?”
    吴震冷冷道:“据卢令说,他下棋下得脑中发昏,才想出去吹吹风,清醒一下。”
    裴明淮呐呐道:“这也是常情。”
    吴震道:“我只是觉得他在那时候出去有些可疑,并没认定他是凶手。你若想替他脱罪,最好也加把力。”
    裴明淮苦笑道:“我在这屋顶上淋了半日雨,难道还不够卖力?”
    吴震道:“是,裴三公子,辛苦你了,我可没请你来!徒劳无功,这清虚死了,留具尸体有什么用,我也不能从死人嘴里问话啊。”
    裴明淮叹道:“我是想看看清虚约的是什么人。一时好奇,却断送了清虚的性命。现在线索又几乎全断了……”
    吴震反倒安慰他道:“清虚不是给我们留下了线索么?”
    裴明淮苦笑道:“那朵珠花?无字天书也不为过吧。”
    吴震却道:“那总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我相信,清虚在临死前定然是极其清醒的,他也不会打个很难的哑谜让你猜。这个谜底一定十分简单,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想到而已。”
    裴明淮对他这种说法却很是赞同。“对,我也认为一定特别简单,但是因为太简单了我们反而想不出来。”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把卢令抓了起来,关在哪里了?”
    吴震道:“我只是让他留在自己房间里,派了两个人看守,不得随意外出罢了。”
    裴明淮松了口气,笑道:“你果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这时,吴震手下一名捕快来报道:“吴大人,我们找到飘香斋的伙计了。”他还想说下去,吴震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便道:“那伙计人呢?没带来?”
    那捕快苦笑道:“带来是带来了,却是横着抬进来的。”
    裴明淮一惊道:“他死了?”继而又叹道,“我早该想到的。连清虚都逃不过毒手,又何况是区区一个小伙计?我上次来时,便觉着那伙计神情不正,果然……”
    吴震却在一旁,绕着那清虚的尸身走来走去。“这清虚面色紫黑,七窍流血,跟之前那水上飞的尸体无甚两样。他们中的应该是同一种毒药。”
    裴明淮道:“就是齐林说的,水上飞的独门毒药?”
    吴震沉吟半日,方道:“这事情,也着实怪异。郭飞——哦,便是水上飞的真名——落网多年,他自己是绝不会再有这毒药的。当年他跟一个女子一起,很做了些案子,专跟官府过不去。后来他被抓了,这女子却侥幸逃脱,从此再未现身。此毒配制繁复,别人又哪里去找,难不成是那个女子?可是,对那个女盗,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了,她从来都是蒙面作案,只知她一手缺了一根手指,郭飞对此也是守口如瓶。还有一件事,更是古怪。朱习被杀,是因为中了柴大魁的暗器……”
    裴明淮道:“柴大魁?说是他那暗器以机簧发射,上面喂有剧毒,十分霸道。”
    吴震道:“你对江湖上的事,倒也知道得多。不错,那柴大魁是在我手里落网的。”
    裴明淮道:“原来是你?柴大魁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诸多猜测,原来却是你干的?”
    吴震面无表情地道:“你当我那大牢关的就全是些鸡鸣偷盗之徒了?”
    裴明淮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对你吴大神捕的敬仰又多了几分。你怎么抓了这么多大盗?水上飞,柴大魁,还有什么采花贼的。”
    吴震斜睨了他一眼。“这都不懂?这些都是独行盗,凭仗的只是武功胆量,又没什么后台背景,抓起来得心应手啊,也不必担心抓了又有人来疏通打点,白忙一场。哦,还能算是功劳,我这神捕,总得干点事,是不?我总不能事事都找你帮忙,是不?总不能回回都把你师傅抬出来,是不?”
    他一连三个“是不”,裴明淮是真的无话可回了。
    本章知识点
    琥珀写成虎魄,错了吗?
    没错。
    琥珀才进入中国的时候称“虎魄”,讹传为老虎魂魄所化。《汉书·西域传》记载:(剡宾)出珠玑、珊瑚、虎魄、流离。不过,到了唐宋时期,也就开始称“琥珀”了,老虎魂魄的迷信也开始被破除了。
    第8章
    吴震又道:“我们少在这里说闲话,我告诉你,柴大魁落网之日,我便将他关入大牢,他吐出了他多年的赃物,也把他的独门暗器交了出来,以求活命。”
    裴明淮道:“他是怎么也活不了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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