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禹见时辰已至,便搁了酒杯,站起身来,道:“今年的赛灯会……”
    他话还未曾说完,人群中就发出了一阵惊叫声。杜如禹的话被打断,很是不悦,正要说话,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死人了!死人了!”
    裴明淮一惊,丢了杯子便掠了过去。众人已自行退开,围在边上,裴明淮定睛一看,中间的空地上,竟站着一具无头尸身!那无头尸身直立不倒,身上披了一件深灰色斗篷,枯瘦的手腕上还挂了一串念珠。
    “冤鬼!是当年被剥了皮的冤鬼来索命来了!……他们总算来了!……”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声音嘶哑地叫了起来,“终于来了……来了!”
    只见天上电光一闪,陡然间照得天地间如同白昼。裴明淮见面前的一众人脸上都被照得雪亮,满是恐惧之色。接着便是炸雷一声,只听得院中惊呼声不断。本来天色早已浓云密布,但这闪电雷鸣也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裴明淮又把视线转向那具无头尸身。尸身脖颈处断口平整,显然是用宝剑利刃之类兵器把头削落的。但颈部断口处,却并无鲜血涌出。
    “这是怎么回事?”杜如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后,英扬也跟在一旁。两个人都面色泛青,裴明淮想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裴明淮道:“我也不知。”他一低头,只见地上有一件深灰色的披风,便伸手捡了起来。那披风质地粗劣,但却十分厚实。裴明淮沉吟了片刻,提高声音问:“方才有哪些人在这……无头尸身边的?”
    众人都畏缩着不肯开口,杜如禹沉声道:“快说,此事事关重大。”
    一个中年汉子,嗫嗫嚅嚅地道:“我方才……好像是在这……这……旁边的。”
    裴明淮道:“你注意到这个‘人’了么?”
    中年汉子道:“有……他披了件厚披风……就是你手上的那一件,走路很是奇怪,我怕撞到他,就躲开了些。”
    裴明淮道:“走路奇怪?怎生个奇怪法?”
    那中年汉子想了想,道:“很是僵硬,好像一步步都走得很吃力……”
    那个方才惊叫“冤鬼索命”的老者颤巍巍地道:“那是自然,这压根就不是活人。那是死人,是无头的尸体啊!”
    此话一出口,人群里又是惊呼一片。中年汉子也不自禁地缩了缩,道:“洪老伯,你可别吓我。”
    那洪老者颤颤地伸了手,指着那具无头尸道:“这不是摆在你眼前么,有何不信的?”
    裴明淮还记得这个洪老伯,便是今天给他指路的人。他朝那具无头尸身走近了一步,实不相信死尸还能混在人群之中行走。他伸手将那无头尸身推了一推,又吃了一惊,那尸身两脚倒似是长在地上一般。裴明淮好胜心起,一手抓了那无头尸身肩头,运力往上一提。
    他这一提,就算是有数百斤,也能轻轻提起,那无头尸身也自然被他拎了起来。英扬失声道:“他的脚!……”
    裴明淮向下一看,果然那尸体脚上套了一双极奇怪的铁鞋,脚底竟然全是长达三寸的铁钉。院中本是泥地,又因这段时日雨水甚多,泥土潮湿松软,只要用力一脚踏下,脚底的铁钉便会深深插入泥土之中。
    英扬恍然道:“难怪他虽无头,却仍能直立不倒!”
    裴明淮道:“不错,所以那位大哥看到他走路,十分僵硬吃力。”
    洪老者面上恐惧之色却不曾稍减,只道:“可他……他没有头……没头的人,怎能四处行走?”
    杜如禹道:“也许是他混在人群中的时候,被人一剑飞头?”
    裴明淮摇头道:“不会。”
    杜如禹道:“为何?”
    裴明淮道:“他脖子上的血早干了,而且浑身冰凉僵直,早已经死了不知多久了。”他把那具无头尸身在地上横放了下来,道,“杜大人,先命人把这尸首抬下去吧。”
    杜如禹回头,正欲叫人,忽然定住。裴明淮和英扬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时天上又是一道闪电划过,照得满院雪亮。
    第7章
    只见院外不远处,闪出了两点幽光。那两团光一团金色,一团碧青之色,先只是小小火苗,渐渐越来越亮。
    灯笼!
    英扬手中一紧,“喀”地一声,竟将忘记放下的酒杯捏了个粉碎。裴明淮沉声道:“那里是县衙?”
    杜如禹仍然呆呆而望,他平日里口才甚佳,这时只惊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是……正是……县……县衙……大……大门!”
    裴明淮道:“平日里门上挂的灯笼呢?”
    “灯笼被雨淋坏了,刚好换下。”杜如禹声音迟滞,缓缓地道。“我……下官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那里……绝无什么灯笼哪……”
    此时风声甚大,吹动树叶,满院里无一人出声,只觉森森寒意,直浸入每个人四肢百骸。裴明淮道:“我去看看。”
    英扬道:“我随你去。”
    那两盏灯笼,一盏碧绿色,一盏淡金色。淡金那盏垂着长长的血红丝穗,绿的那盏色呈青碧,里面烛焰摇摇,裴明淮竟觉得似坟场中的鬼火一般。
    裴明淮抬了头,定睛细看。他方察觉那灯笼的金绿绢纱中,也有两幅佛像。
    曲齿罗刹!持璎络罗刹!
    裴明淮只觉手脚发冷,这时院中的杜如禹发出了一声惊呼:“起均兄!”
    裴明淮全副精神都在那两盏灯笼之上,听杜如禹这一叫,暗道不妙,飞身掠回。只见方起均已然歪在一侧,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方起均扶了起来。
    他一触手觉着温热湿润,便知不好,但把方起均扶起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吓。
    方起均的头不见了!
    满院灯笼光照下,院里众人都已看得分明,短暂的一阵静寂之后,尖叫声不绝于耳,一众人便向外奔散。就连衙役们都不例外。
    裴明淮断喝一声:“都不准走!”
    众人都被他这一声吓得站住,此时天上已下起倾盆大雨,人人淋得衣履尽湿。绫绢的灯笼尚好,那些纸糊的灯笼连里面点着的蜡烛大都熄了。裴明淮的眼神对着院中的人,缓缓扫过,终于落到了杜如禹身上。杜如禹脸色极白,身子颤抖,还好有个不曾逃走的衙役正扶着他。
    “杜大人,教你手下守好院门,一个也不准进,一个也不准出。”
    人群中不知何人叫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惊恐。“让我们留在这里?那厉鬼便在我们中间,要找我们索命呀!方老爷……头也不见了!”
    裴明淮厉声喝道:“住口!什么厉鬼索命?都是骗人的把戏!”他伸出手来,五指上皆是鲜血,都是方才扶方起均时沾上的。“鲜血尚热,方老爷便是在方才我们都围在无头尸身身边之时遇害的,想必凶手是个高手,且使用了某种奇形兵器,才能将方起均的头轻轻巧巧割下取走!至于那个无头尸身,早已死了多日,想必是有人扶着进来,趁人不备时扯了斗蓬,让其暴露在我等面前,看起来就似个无头尸自行进来的一般!”
    杜如禹声音微微发颤,道:“此言当真?”
    裴明淮道:“这类兵器我也曾见过,不是什么奇物。”他又看了一眼方起均颈部的伤口,呈均匀的锯齿状,鲜血狂喷而出,溅得到处都是。
    他将方起均的尸身轻轻放了下去,他自己满手是血,衣襟也沾上了血,也不在意,只是望着那两盏灯笼发呆。
    他眼力远高于常人,虽隔了一段距离,仍能看清那两盏灯笼上的佛像。确与方青囊、方墨林背上所刺一模一样,若非青面白面颜色狰狞,当真是颜如好女。
    英扬面色惨然,声音也有些发抖。“真是……真是他兄妹二人的……”
    裴明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道:“我们就在这里等。”
    英扬道:“等?”
    裴明淮冷笑道:“不是说凡赛灯会上,人皮灯笼出现之后,总是要失踪的么?我这次偏要守在这里看看,它究竟怎么从我眼前失踪?”
    说完这番话,他大步自英扬身旁走过,坐回了席上,便就正正对着对面县衙大门挂的两盏灯笼。案上的果点小菜,已被打翻,但酒壶酒杯尚在。裴明淮也不用酒杯,就着壶嘴,一口灌下了半壶。
    杜如禹本在旁边看他,此时在案上拍了一掌,在他对面坐下了。“给我也留上一口。”
    裴明淮看了他一眼,果然把酒壶递与了他。杜如禹也一气喝了,笑道:“好酒无论何时都是好酒。”
    “你们两人喝酒,也不给我留下些。”英扬也走了过来,从杜如禹手中抢过酒壶摇了摇,都快见底了,仍不舍地对着壶口喝了几口,才把酒壶扔下。
    杜如禹笑道:“我们三人就在这里坐上一夜,坐到天明,我倒想看看,那鬼怪究竟会不会出来?”
    裴明淮目注那两盏灯笼,那灯笼外面笼了轻纱,里面一层想必便是人皮,柔滑细致,无比光润。他想起当日救方青囊和方墨林时,两人背上那美艳绝伦却诡异无比的刺青,如今竟被活活剥了下来,蒙在灯笼骨架上,制成了这两盏人皮灯笼。再想着曾与方墨林彻夜弈棋,心里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杜如禹道:“我命人将众百姓都带到了旁边跨院,暂时安置。那里有数十间房舍,总比在外面淋雨的好。”
    裴明淮道:“切莫放了一人。”
    杜如禹道:“我已派人把守院门,想来也无人能出。”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这院子虽然墙也不矮,但对于身有武功之人,要出去也是轻而易举。我想那杀了方起均的凶手,早已鸿飞冥冥了。不过……”
    英扬见他沉思,问道:“不过怎么?”
    裴明淮道:“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
    英扬道:“哪里奇怪了?”
    裴明淮道:“方起均被杀,凶手一定是在靠近我们坐的地方。当时人多,凶手动作又极俐落,我们都没有看到,这是情理之中。但是,那个吸引了我们注意力的无头尸身,就算脚底有铁钉可以立在泥地里,也一定要个人在旁边帮忙才行。所以,凶手应该不止一个人,至少还有一个帮凶,而那个帮凶如今有可能还混在人群里。”
    杜如禹沉思道:“有道理,极有道理。”
    裴明淮道:“今日来的人,都是附近百姓,想必都是熟面孔。不如你让衙役挨个查看,看看有没有生疏之人。”
    杜如禹道:“就按裴公子说的办。”
    他叫过衙役吩咐,衙役奉命下去了。裴明淮又道:“这也只是尽人事罢了,那帮凶多半是身有武功之人,可能已经悄悄溜走了。”
    杜如禹摇头,只自嘲苦笑道:“唉……都是下官无用哪!无用哪!愧对百姓,如今连起均兄也……”
    他说到这里,忽然“砰”地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地,便如死人一般。
    裴明淮大惊,忙去扶他,叫道:“杜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一动便觉着有点头晕。一运劲,却发现内力无法凝聚,眼前也越来越花了,连身前的杜如禹都看不清了。
    裴明淮暗叫糟糕,知道是着了道儿,但为时已晚。不管那药是怎么下的,但药性强烈到如他这般的内力都扛不住,人竟也坐不住,倒了下去。他昏迷之前,尚见着英扬也晕了过去。
    裴明淮眼前最后晃动的,便是灯笼上栩栩如生的罗刹像。他这时相当确定,灯笼上的罗刹,又与之前在方家兄妹身上所见不同。
    曲齿罗刹手上捧了香花。
    持璎珞罗刹额头上天眼已开。
    虽是细枝末节,但定然极为重要。只是这时候,他已无法再多想了。
    裴明淮醒来之时,只觉身上头上冰凉,衣衫头发均已湿透。裴明淮仍觉着头痛难当,勉强抬头一看,杯盘狼藉,血迹亦被雨水冲净,那一青一金两盏灯笼,早已无踪。英扬仍在他对面,伏于案上,裴明淮叫道:“英扬!”
    他微一运力,内力已能运转了。想来也是因为他功力深厚,醒得便早。院中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衙役,但一眼望去,却未曾看到杜如禹。方起均的无头尸身,竟也莫名消失。
    裴明淮起身,拍了一拍英扬的肩头。英扬“啊”了一声,骤然坐起,道:“谁?!”
    裴明淮道:“还能有谁?是我。”
    英扬左右四顾,眼神仍是十分茫然,道:“我这是……怎么了?……”
    裴明淮道:“有人下了迷药,药性着实霸道,连你我都着了道儿。”他忽觉得这院子里较昏迷之前,有些不同,又四处看了看,方恍然大悟。因是赛灯会,院中灯笼全都给点燃了,齐齐而放,耀目之极,此时灯笼却已尽数熄灭。大雨已停,空气本该清新湿润,但此刻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闷闷的香气,闻之头晕目眩。
    英扬道:“灯笼!必是灯笼里面点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味道……”
    裴明淮道:“应该是,否则那些未曾沾酒的衙役怎会昏倒?”他已连着察看了好几个倒在地上的衙役,都只是昏迷,呼吸均匀沉实,并无性命之忧。
    他又拣起了落在地上的酒壶,闻了一闻,道:“不知是下的什么迷药,我喝在嘴里,竟然毫无所觉。”
    英扬道:“你是说,酒里也有迷药?”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照我看来是。否则,你我怎会比那些衙役还先晕倒?本来喝了酒的,便只有你,我,杜如禹。谁都知道我们会坐这一席,酒是你送来的,便摆在面前,要下药,实在是太容易了。”
    英扬望了望对面原来坐着方起均的座位,上面血迹也已被大雨冲涮得干干净净。“方……方起均的尸身……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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