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禹道:“可要下官派人带路?”
    裴明淮笑道:“这黄钱县人,又有哪个不认得冯老头的?”
    杜如禹迟疑了片刻,又道:“下官听说……听说公子是领了东道大使之职,出使监察,不知到这里有何……”
    裴明淮打断了他,道:“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老朋友英扬,杜大人不必这般小心在意。”又笑了一笑,道,“当然,若是此间有事,我行事也一般的方便,杜大人说是不是?”
    杜如禹除了“是”之外,哪里还说得出第二个字。
    裴明淮辞了杜如禹出来,一直走到大街上,走了一阵,却又悄悄地折回了方府背后的一条小巷。方府的院墙虽不矮,却也难不住他,裴明淮眼见左右无人,纵身便上了墙头,跃了下去。
    他早看准了方位,这里乃是方府花园中的一个背静之处,少有人至。跳下去之后一看,果然四周清净无人。裴明淮在方府住了两日,早觉着从方起均到杜如禹甚至英扬,还有那个叫锦心的姑娘,都有些古里古怪的。方府里的气氛就像是这几日黄钱县的天气,明里看是阳光明媚,其实天上的乌云多着呢。
    裴明淮忽然听到有人声传来,忙一闪身躲到了树丛里。那是个女子声音,娇媚甜腻,裴明淮立时便听出是锦心的声音。
    只听锦心娇笑道:“那位裴公子总算是走了,他在这里,我便浑身不自在。这人长得倒是很俊,待人也有礼,但我偏就看不惯他,总觉得他要坏我的事。”
    裴明淮听到有人回她的话,似乎是个男子声音,但任他支起了耳朵,也听不清说的些什么。锦心与那男子,都远远地隐在花树丛中。
    只听得锦心又笑道:“你太小心了,有什么好怕的?赛灯会一过,这里的事儿便完了,我们就可离开这鬼地方了。什么黄钱县,依我说,是黄泉县吧!”
    纵然如此,锦心的声音却也小了,裴明淮也再听不清了。过了片刻,锦心一个人自花树丛里面出来了,摇着团扇袅袅娜娜地走了。
    裴明淮皱了眉头,等了半日,也没见着别人出来。他知道再等也无用,便小心翼翼地朝正堂的方向走去。他总觉得杜如禹是有意想把自己支开,如果自己感觉无误的话,杜如禹是想做什么?
    大白天的,方府上上下下人也不少,裴明淮虽然轻功了得,但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飞檐走壁。他见有个丫环捧了一个食盒,正往西花厅走去,想必是送早饭的。他便悄悄尾随在那个丫环身后,到了西院。
    西院花厅里不仅坐着方起均和杜如禹,英扬也在场。裴明淮隐身在纱窗之外,心中疑惑不定。这几个人一大早就聚在这里,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要商议么?
    那丫环将食盒放下,把碗碟一样一样地放了下来,然后退了出去,掩上了门。杜如禹咳了一声,道:“两位,你们看怎么办?”
    方起均脸上老态毕露,挥了挥袖道:“到了今日,还能如何?就依了那裴公子吧……唉!我失了孩儿,就算心愿得偿,又有何意义?”
    英扬笑了一笑道:“怎地颓然如此?”
    方起均神情黯淡,只苦笑道:“我早年丧妻,养这两个孩子,不容易啊……不容易……”
    杜如禹道:“走到这一步,难道还能回头?”
    英扬道:“正是,我们已不能回头。”
    杜如禹却道:“我说英扬,那位裴三公子可是跺一跺脚都能地动山摇的人物,你是从何处结识的?”
    英扬道:“实在是偶然认识的。只是他从没什么架子,要他自己不说,我都不知道他是裴家三公子。”
    杜如禹看了他一眼,又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清粥小食,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也疲累得紧,唉,这夜里都睡不好。连平日喜食之物,都吃不下。”
    方起均道:“不如我帮你把把脉,开副方子吧。”
    杜如禹苦笑摇手道:“我这乃是心病,看也无用。”
    方起均道:“心病有时也是由身病起来,让我瞧瞧吧。”
    杜如禹果然伸了手去,方起均把了一把脉,便道:“我替你写副方子,叫小午替你煎好送去。纵然不能治心病,至少也能吃下饭,能睡个安稳觉。”
    杜如禹笑道:“起均兄还是一般的妙手回春。”
    方起均惨然笑道:“妙手回春?杜兄啊,你是在取笑我么?哈,哈哈……妙手回春,在姓方的手里,做的那事……我这眼瞎了,也是报应……”
    杜如禹立时截道:“此话断断不可再说。”
    英扬却重重哼了一声,道:“那等伤天害理之事,最好莫提。”
    方起均果然不再说话,只是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长叹,苦涩之极。裴明淮在窗外听着,也是心绪起伏不定。听起来,这三人似乎在做一桩事,为了此事,连方起均的一对儿女都送了命。方起均已然心灰意冷,英扬与杜如禹虽也忧虑重重,却仍坚持不肯放弃。他见杜如禹起身出门,英扬也随后跟上,只有方起均仍是怔怔坐在那里,也未起身相送。
    裴明淮知道已听不到什么,便沿着原路悄悄离开方府,一路上只觉得疑惑,究竟这三人要做的,是件什么事?
    大约是这日县里集市未开的缘故,裴明淮一路上仍没见着几个人,但路边都插着香烛,烧有纸钱。街上无人,店铺关门,路上他见着一家门面极大的药铺,写着“方氏回春堂”,想来便是方起均的家业了。
    裴明淮好不容易见到街角一间铺子的门板后面,有个人影晃了一晃,连忙过去,用力敲了敲门板。过了好一阵,一个老人才自门板后露出头来。见那老人又想把头缩回去,裴明淮一把将他给揪住了。
    那老头吓了一跳,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么?”
    裴明淮笑道:“我只是想问问,冯老头住在那里?”
    “就那条路。”老头伸手一指,“顺着一直走下去便是了。”
    裴明淮谢过了他,闻到那铺子里秽臭扑鼻,便道:“老人家,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没个人照料?”
    老头叹了口气。“原本是跟我侄子住一起的,他得急病死啦,刚刚下葬。现在铺子也开不了了,我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裴明淮抬头一望,这铺子上挂着一块“洪氏香烛”的招牌,敢情这洪老头和他侄子是靠卖香烛为生的。
    本章知识点
    十六国到底有多少个凉国?
    五个。前凉后凉西凉南凉北凉。
    在《九宫夜谭》里面,重点出场的是北凉沮渠氏,灭国的部分遵照史实。莫瓌自然是虚构的小说人物,但是他那个入朝的身份不是编的。莫瓌的人设原型有部分来自于献文帝朝擅权的乙浑,有兴趣的可以查查这个人,虽然《魏书》里面他的部分一定是阙失了很多的。莫瓌的入朝身份使用的是乙浑可能(只是可能)的身世来源。所以,莫瓌也不姓莫。建北凉的实则是段氏,后来沮渠蒙逊夺了权。
    南凉秃发氏,目前在《九宫夜谭》里面还是一个名字——陇西王源贺。
    西凉李氏,有个后人在北魏很出名——李冲。不知道他说明你历史课在睡觉。
    后凉由吕光所建,最有名的事迹就是他到西域搜罗珍宝了,《黄泉渡》用的是真事。
    在《九宫夜谭》第四部 《朝天阙》和第七部《锁龙魂》里面,会有不少十六国人物出场。到底十六国的残余政权要怎么要才能彻底消失在历史洪流里面?那是《锁龙魂》讨论的话题。
    第6章
    裴明淮按着洪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却是越走越荒僻。这黄钱县本是座落在山间的一个县城,附近都是大山,黄钱县算得上是最繁华的一个所在,方圆百十里的百姓都是到此处来赶集的。黄钱县就是一个平坝,被大山环绕,走出黄钱县,前也是山后也是山,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裴明淮是从西边进来,一路上全是参天古柏,走到接近黄钱县时便见着了靠山的升天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而行。
    裴明淮抬头望去,只见茫茫一片树林,却没看见一所房舍。他心里很是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进了树林,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一间相当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的,看来着实不太像有人住的地方。只是茅屋旁边,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倒是光鲜得紧。
    裴明淮走到茅屋前,伸手推那柴门,柴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他叫了一声:“有人在么?”
    等了片刻,裴明淮不见回音,便走了进去。这茅屋内连件象样的家什也无,四周胡乱堆着尚未完工的灯笼和各色各样的彩纸、绸缎,还有不少砍下来的竹子,看得裴明淮眼花缭乱。一张长案正中,放着一盏已做好了骨架、糊上了一层素绢的莲花形状的灯笼,大概是冯老头正在做的。
    窗台上却收拾得格外整洁,上面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水,洒了一些白色花瓣。
    “是你?”
    一个苍老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在裴明淮身后响了起来,裴明淮吃了一惊,一转头就看到冯老头站在一扇开着的门后面。以裴明淮的武功,就算是轻功高明之人,也很难逃得过他的耳目,这冯老头居然能够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进来?
    冯老头径直走到案前,指着那个莲花状的灯笼骨架说:“这就是给你做的灯笼,可中意么?”
    “好极。”裴明淮笑道,“老人家果然手艺精湛,名不虚传。”
    冯老头淡淡地说:“英老爷已经帮你付过钱了,老头子自然会替公子做好。”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诡秘的笑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裴明淮看到他的笑意,忽然觉着有点凉意,竟不想在这茅屋里多呆下去。当下起身道:“在下就不打扰老丈做活了,先告辞了。”
    只听那冯老头在他背后道:“公子为人不错,只是不该到这黄钱县来。”
    裴明淮不自觉地停了步,回头道:“此话怎讲?”
    冯老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缓缓地道:“公子是个好人,看得出身份不一般,却对人人都礼貌有加。公子,恕老头子多嘴说一句,趁鬼门未关,您还是早些离开黄钱县的好。这黄钱县……呵呵,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啊。”
    裴明淮道:“在下实不明白,烦请老人家解惑。”
    冯老头又是一笑,从柴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道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公子胆大无比,竟一个人到了那黄泉渡。老头子实在佩服公子的胆量哪!”
    裴明淮笑道:“只是不知黄泉渡乃是禁地罢了。”
    冯老头道:“我劝公子,莫要再去了,那去处,死的人太多,阴魂不散哪!……呵呵,我冯老头是活得太长了,跟我同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老人家还记得?”
    冯老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又似回忆又似怨毒的光芒,那张老脸也骤然生动起来。“记得?自然记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不记得?怎么死的都有!只要是万教中人,要么被乡民给乱棒打死,要么被沉到江里,要么被活生生地把头给割下来挂着风干……被剥了皮跟教众们一起在剥皮坪陈尸的,也大有人在。我还记得……嘿嘿,康老四抡着把锄头便上了,对着自己邻居的头一阵乱打……那头啊,最后血浆跟脑髓混在一起,哪里还看得出来是头?”
    他说得活灵活现,裴明淮心中却微微一动。卷宗中有提到:凡出首者,不但免罪,还可得赏钱。供一人,得绢五匹,供二人,得十匹。若是供出一家人,赏的便是金子了。对普通百姓,诱惑实在不小,也难怪这告示一出,被供出来的“同谋”便层出不穷。
    冯老头还不罢休,又道:“老头子偷偷去过剥皮坪,看那里挂着的尸首,还有砍下来扔在一旁的头。看过被剥了皮的兔子么?红渗渗的,只有肉,没有皮!平日里是没有乌鸦的,那些时日,黑压压的乌鸦就一群一群地聚在剥皮坪,黄泉渡……那叫声,阴惨惨的,叫得人心里发寒……我就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地把人的肉从身上给啄掉,但是人死久了,没有血了,一滴血都没有了……只有黄泉渡,翻起的水花,就像血一样,闻起来也像血,又腥,又臭……”
    裴明淮强笑道:“老人家好大的胆子,敢去黄泉渡。”
    冯老头眯缝着老眼,瞟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不也去过了么?老头子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换了如今,嘿嘿,嘿嘿,我是一步也不敢踏进去的。那黄泉渡,可遍地是冤鬼啊!”
    裴明淮试探道:“不是说那些人妖言惑众,聚众谋反,众百姓追随他们,才会被处死?”
    冯老头又是一笑,老眼里满是异光。“那时候,供出一个‘同谋’,可是有赏钱的,十分丰厚的赏钱哪!谁不想要呢?于是,大家都想方设法地要供出一些‘同谋’来,这样的话,没有也变成有了……”
    裴明淮忽道:“老人家怎知我去过黄泉渡?”
    冯老头道:“是我那当大夫的儿子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胡大夫也住在这里?”
    冯老头嘿嘿笑道:“他住在城里方老爷的铺子上呢,我这里,他哪里住得惯?”
    裴明淮道:“这岂非太过不孝?这地方实在太荒凉,我看周围,就只有老人家这一座房子……”
    冯老头却摇头。“不是,不是。这你可冤枉了我那好儿子了,他倒是一直劝我去他那里住。只是,我不愿意,不愿意哪……他常常带了好酒来看我,可没有不孝啊……”
    裴明淮问道:“听说胡大夫是老人家的养子,您就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啊。”冯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我四十多岁才有了个儿子,可聪明了。但他死了……生病死了。我妻子伤心得很,没过半年也死了。”
    他朝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那以后,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离人远远的最好。”
    裴明淮道:“胡大夫想必医术甚高,难道也治不了?”
    “他倒是想尽了办法在治,可是,医术再好,没有药,那又有什么用?”冯老头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糊那盏灯笼。裴明淮见他再没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只得轻轻走了出去,掩上了柴门。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日正当午,天气极好。他心里一横,便大步朝升天坪的方向走去。心道反正是正午,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只怕都不敢出来吧?
    走到通向升天坪的那条古柏密密的山路,裴明淮略停了一停。古柏依然苍青,只是那夜柏树上挂着的那一盏盏精美绝伦的灯笼却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只恨当时自己不曾多看几眼,如今想再细察,竟不得了。
    他一走进那条路,阳光顿时被古柏遮得几乎没了漏下来的。裴明淮走了十余步,回头看了看入口尚在,方才放了心继续往里走。他没再回头,这一走,便直走到了升天坪。
    那山壁坍塌了一小半,多半却是完好无损。裴明淮定睛看去,上面果然有大幅壁画,绘有罗刹。有个罗刹像正好在石壁崩塌之处,只余了身子,少了个头。裴明淮数了一数,果然有十个。
    裴明淮曾在一处寺庙中见过十罗刹的画像,占了一满壁,据说是僧侣们画了数年方完工的,十分精美细腻。这山壁上的十罗刹像虽历经风吹雨打,损毁不少,但裴明淮看得出其中所花的心力。
    他又记起了杜如禹的说话,“罗刹的天眼发光”,“来的人出去后都吓疯了”。这石壁上的罗刹像虽说面目如生,十分传神,但也只是壁画罢了,又怎能“眼睛会转”?裴明淮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也不曾见着哪个罗刹的眼睛转了一下。
    裴明淮站在当处,心里隐隐地倒有些盼着发生些儿怪事。但他站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丝异动,只得叹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
    他正要转身,忽然心里一动,又回过了头,对着壁上罗刹凝视了半日,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忽地听到一阵轻微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之际衣袂飘动,依稀还听到叮当响声。裴明淮心中一凛,知道这声响是从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中传出来的,便朝那边掠了过去。心里想着,我来过一次,难道还怕来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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