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裴小兄弟.”孙青衣怔怔瞧着面前的少年,刚刚的剑明火耀仿佛仍在眼前,这张脸实在有些陌生。
    “是我。”裴液伸臂托住他,“我刚刚回戏院听说了这事,便过来了——您还好吗?”
    孙青衣瞧着他,似想露出个笑,却又似想掉泪,如哽如哑:“我还好”
    “还好就——孙青衣!”
    老人身体摇晃了一下,忽然斜坠。
    手中剑叮啷落地,重压一卸,整个人仿佛一下失去了气力,老人眼睛一闭,就此昏了过去。
    裴液手臂一绷托住了他,真气贯入一探,方才松了口气,温养了一番,将其缓缓放到了椅上。老人年纪确实太大,今日又神体连番劳累,此时即便闭着眼,面上的疲乏也是明显的不堪重负。
    安顿好老人,裴液转过身,低头拾起金亮的铜雀牌,其上仍然温烫。
    “螭火的释放是基于玄气。”黄昏时,在走回戏院的路上,黑猫道,“不是天地玄气,是你现在能掌控的、‘螭火源’自生的玄气——想在哪里燃火,玄气就得先一步过去。”
    但裴液并不能将玄气自由布置,它们只能存在于他身周的感知中,一旦远离,就融化于天地玄气,脱离裴液的感控。
    “因为你不是术士,未曾识灵。”黑猫继续道,“你对玄气的掌控还过于孱弱,甚至难以感知,伱若想在远离身周的地方燃火,倒有个取巧的法子——将螭火玄气注入一件你熟悉的事物之中,它就可以在你的感控中多存在一些时间。”
    裴液尝试了一下,确实好用。
    将铜牌拭了拭挂回腰间,裴液走到寇鲤跃身边,先一剑斩下了他右臂,在男人猛然的绷紧痛吼中,裴液将他拎了起来,扔到了堂上大椅之中。
    窒息的灼痛、伤红的肌肉已令这位龙柱气力难聚。
    “凡火之极,是为‘一离’。”黑猫最终还是为他背了《火经》,它称这个温度为“熔金之下”——将一块金子投入其中,刚好不能化为金液。
    于没有真气外护的武者而言,已是足以重伤的温度。
    尤其“螭火”不必如术士般掐诀颂法,其突兀骤起之下,敌人往往无所准备。
    “寇鲤跃,我问,你说。”裴液立在椅子上抱臂蜷缩的人形前,低着头拎起男人的长刀,“一个问题,换一刀。”
    寇鲤跃努力抬起头,嘴唇颤抖着。
    裴液不等他点头:“三十年前寅阳画师西方恬的死因,你知道多少?”
    “.没,没听过。”
    “齐云的东家是谁?”
    “.不,不知道。”
    裴液安静看着他。
    “真、真的不知道”寇鲤跃哑声急促,“七九城是齐云的生意聚起来的,但齐云只做自己的生意,不管七九城、也不管帮派的事情.我们也不敢招惹他们生意。”
    “没有打过交道吗?”裴液瞧着他,“那你怎么知道不敢惹?”
    像他这样见个戏院都要握在手中的贪婪,裴液不必想,也知道他对齐云的码头不可能毫无想法。
    “.我刚刚上来的时候.试过一次。”寇鲤跃声音颤哑,仿佛不愿意回想。
    五年前,刚刚入主龙门楼的寇鲤跃虎视威昂。
    立于龙门楼顶扫视四周,最大的一口肥羊就是近在咫尺的齐云码头。
    但寇鲤跃毕竟头脑不昏,他知道这样一个连跨全州的大商会代表什么,龙门楼只是喝了一口它们抛出来的汤而已。但他也相信,喝汤长大的龙门楼现在已有了些强壮的肌肉,未必不能多分一口馒头。
    因为这并非多少银钱的事情,对于少有野望的寇鲤跃而言,想从脏污血黑的底层真正进入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之中,只靠刀是不够的,他需要的是一座真正坚实的梯子。
    他去找了齐云的管事,表示愿意投在齐云之下,为齐云做事,以攀上这株大树。
    但出乎意料的,齐云拒绝了他。
    寇鲤跃没有想到,这样一座大商会、自己这样相当于他们后花园中生长出来的人,他们竟然丝毫不管。
    七九城是因齐云而起,外面每个人也都认为七九城是在齐云控制之下,那么七九城称霸的龙门楼,当早在齐云麾下。
    但只有寇鲤跃知道,龙门楼根本和齐云商会没有关系。
    那管事的语气很平和、也很客气,但寇鲤跃还是清晰地觉察了出来——他们瞧不上他。
    他是认识这种态度的,当他还是巷子里最能打的那个、聚起五个闲散兄弟去拜会龙门楼时,面对的也是这样一副样子。
    ——你不够格。
    那是一副封闭的、不被打扰的姿态。
    在连番地遭拒之后,寇鲤跃不只是沮丧,而且生出一种被羞辱的隐愤,他终于忍不住给这毫无防备的码头下了些钉子,既想出口气,也想为自己挣些说话的地位。当然他还是没有昏头,那些钉子都很软、很隐蔽,而且在放下去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赔罪的礼物。
    “.然后,那天晚上来的.”
    寇鲤跃身体颤抖了起来,绝不只是因为现下的伤痛:“.是衣南岱。”
    人形喘息了几口:“我就.再没有朝齐云用过力。”
    “所以,衣南岱和齐云有关系.你觉得他会是齐云的东家吗?”
    “我我不知道”
    裴液想了一会儿,低头道:“我要知道这东家的消息,只给你一个问题的机会。”
    “.”
    裴液提起了刀。
    “今晚他会去长孙管事那边!”寇鲤跃急促道。
    裴液挑了下眉。
    “长孙是齐云的大管事,码头上昨日到了批秘物,别的货都是卸在码头仓中,只有这批是进了长孙自己的院子。从昨日入货后到现在,他一步没离开过。”寇鲤跃努力说着,“马夫说长孙让他备好了车马,明天却不用他去,我想是明早便要运走。而今天天黑之后,有一人进了院子,长孙对他甚是恭敬。”
    裴液想了会儿:“我听人家说,狄、徐、长孙三人,俱是你手下。”
    若皮肤完好,寇鲤跃此时应当满头大汗:“长孙低调,街巷便胡传,齐云不澄清,我也不敢乱说——但办事的人都知道不是,绝非我扯谎。”
    裴液点点头:“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他们东家?”
    寇鲤跃喘息道:“相州仓是齐云货流来往中枢,长孙集管此处.是和碧霄阁大掌柜一样的位子。”
    裴液于是明白了。这位东家即便做甩手掌柜,可以不和他人见面,却必须和这两人交代;而能令这两位毕恭毕敬的,也只有那位东家。
    “不过.码头那边传出来些消息,长孙好像要卸职了,”少年举起的刀刃仍未垂下,寇鲤跃嘴不敢停,“很多事情都在交接.”
    裴液仍然看着他。
    “多,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裴液点点头,将手中厚重的长刀一插贯进了他的腹部,寇鲤跃猛地绷紧蜷缩,失声地张大了嘴。
    裴液把他翻过来,扯了堂中旗带捆住手脚,拎着他翻上楼顶,一跃到了大街旗杆上。
    “瞧来当年衣南岱吊你的三天令你记忆很深,”裴液将他系在上面,平声道,“那便再吊三天好了,若被我得知你提前下来”
    他朝寇鲤跃轻轻一凑,低声道:“.就要你的命。”
    裴液返回楼中,将仍在昏迷的老人负上脊背,一跃离开了这里。
    许久,周围被惊醒的民众才惊惶地从门窗缝中探出了头。
    戏院之中,气氛压抑依然,忧心沉郁凝在每个人的脸上。
    少年走得太快,快得他们来不及告诉他龙门楼有多少人,也来不及告诉他寇鲤跃有多可怖。
    那些传言早在七九城每个人心里扎根——一拳碎开千斤的石头,一刀劈塌一座房屋.这都是七九城人们亲眼所见。
    而那两位龙头的“默虎”和“血梅花”绰号又是怎么得来,其后也是令人屏息提心的故事。
    因此这时人们不止为孙青衣担心,也为那热心正直的少年揪住了心,终于有人打破了这坐以待毙的宁静,急急商量了一刻钟后,最终纪云拿定了主意——大家凑出银子来,拿去请相州城里大帮会的高手去援助少年,若万一真能请来、若寇鲤跃今日不在龙门楼或真可将老人救出。
    然后,大家便连夜离开相州城。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凑起银子,拿布裹得紧紧交给两位伤势最轻的师兄,又给他们配了防身的匕首。两人在一片忧心叮嘱中红着眼点头,转身推门而出。
    但门被先一步从外面推开了。
    诸人看着露出面容的少年怔住。
    少年面色清朗健康,衣衫干净整洁,除了发丝微乱外,几乎没有动作的痕迹。
    下一刻大家反应过来——他见了龙门楼,知难而退了。
    倒也松了口气,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少年整个走了进来,背上背着一位昏容安静的老人。
    在一片怔然中,他轻轻将背上的老人卸在了长桌上。
    “孙青衣昏过去了,我瞧了瞧没怎么受伤,歇一晚就好。”裴液抚了抚手,“我把寇鲤跃卸了胳膊、吊在中央旗杆上了——明天大家可以去扔石头。”
    ——
    碧霄阁。
    “今晚后夜,齐云东家会去七九城。”李缥青喃喃一句,明眸隔着朦胧的橘窗望向东南。
    “裴液说最好等他先做确认。”
    “但等他确认了,说不定人家已经打算回来了。”少女想着,“我们可能要翻找很久查阅很久,我想.哪怕冒些风险,还是应当早些过去。”
    她偏头看向黑猫。
    黑猫朝她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李缥青一笑,瞧了瞧深邃安静的夜色,挖去了灯中大部分的灯油,令其在半个时辰后自然熄灭。
    而后她披上青色外衣罩住腰间短剑,黑猫跃上肩头,少女推门而出。
    烛火星点在院中,没被照亮的地方也铺了一层月色,与黄昏不同,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每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被放大,李缥青先瞧向东南那栋小院,果然暗暗寂寂,烛火已灭。
    后面这几座院子依然没什么烛火,这次夜色深重,她却没再唐突翻墙,而是先放小猫上了院墙,请它点出了守卫的位置。
    果然和白天变了一套样子。
    按照黑猫的指引,李缥青避过守卫,无声穿过两座院落,悄然立在了东南这座小院之前。
    黑猫已立在楼檐,朝她招了一下爪。
    刚刚入夜时遭遇的那位男子确实已经不在。
    李缥青一跃而入。
    真的很小的一个院落,院中只有一条石板路,两株梅花,一副石桌凳,而后就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烛火俱灭。
    李缥青来到门前轻轻一推——竟然没锁。
    少女怔了一下,缓步而入,黑猫已先一步燃起了照明的幽火。
    之前的担忧并未虚掷,瞧着琳琅满目的书架桌柜,少女深深吸了口气。这实在是一项更浩大的工程——至少那公账房中,簿子是分门别类、可以检索的。
    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畏难,担心对方忽然回返,李缥青从头开始一一翻找,柜里、屉内、瓶中、桌下.一切瞧起来有嫌疑的书本都被她取出翻过。黑猫也不断跳上跳下,搜检着每一个可能的缝隙。然而如此紧张地忙碌了近一刻钟,也未找到张鼎运口中那所谓妥当细藏的“私账本子”。
    直到黑猫忽然安静地立在了桌上,一双碧眸低头看着。
    李缥青绷着紧张的脸抬起头,唇声轻微:“怎么了?”
    黑猫没有抬头:“你说.会不会是这本?”
    李缥青怔怔看去,黑猫小爪按在一册摊开的大簿上,那簿子端正地摆在桌前,旁边还放着笔墨。
    “.”
    “.”
    李缥青走过去,螭火映照之下,新记的这一行当先抓住了少女的眼睛:
    【水央玉珂】八十斤,辛巳九月十八入。衣承心聘。七九城码头停二天,往寅阳。
    “寅阳.”
    少女眉头一蹙,再往上看,有连续十八条的“衣承心聘”,俱是同一天入仓。
    “九月十八.正是昨日。”李缥青思忖着,“停两天,也就是明早发往寅阳。”
    她扭头看着黑猫,黑猫清透的碧眸同时看了过来。
    双方同时想起了刚刚裴液的转述,李缥青怔了一会儿:“衣家的聘礼,为什么要在齐云这里停两天,只是转圜吗——小猫,什么是【水央玉珂】?”
    “不知道,听起来像是蕴灵的材料。”
    “.”
    李缥青再往上寻,就都是些认识的珠宝了,固然也极金贵,但若说“重聘卖女”,又显得不够。
    于是最后这条【水央玉珂】就显得越发醒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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