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隅,焰焰如斗。
    因陵安已入盛夏,阳光晒在身上有些发烫,风荷和挽夏出门时特意戴了帷帽遮阳。
    绿水街上人稠物穰,店肆林立。那戏园名叫叫庆春园,离了街心市井,反而显得清净疏阔。
    两人在戏园外等了一会,没等到江敏之,倒是等来了江家的小厮  。
    小厮道:“今儿一早如意坊那边出了点麻烦,我家女郎原是打算让小公子来作陪的,可不巧的是,公子来的路上不慎扭伤了脚,大夫说好几日都不能下地了,还请关小大夫见谅,公子说过几日一定登门致歉。”
    其实小厮没把话说全,原本江敬之是要硬撑着过来的,但是被江夫人差人绑在了床上。
    江敬之气得捶床,江夫人故意吓唬他,若再这般胡闹,以后再也不许他见那女郎了,他才消停下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差了人过来。
    风荷听完后忙道:“不碍事不碍事!让你家公子好好养伤,下回我们再一起看戏。”
    小厮走后,在庆春园门口晃悠了一圈的挽夏走了过来。
    “女郎,方才那人说什么了?”
    “江姐姐有事,江公子伤了脚,他们都不来了。”
    风荷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家,却听挽夏道:“我还好奇今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方才一打听,才知道昨日打永嘉来了两个名角,说是擅演鹘伶声嗽,女郎,不如我们进去听一出吧!”
    “好。”
    鹘伶声嗽,即南戏,源自温州永嘉县一带,许多江宁人未曾听过南戏,都想来尝个新鲜,因此戏楼里的看客众多,熙熙攘攘的。
    两人找了半晌,才寻到两个空位置坐下。
    问了一旁的姑娘,才知晓台上正演的这场戏文名叫《燕燕记》,已演至第六出。
    水鬓敷粉的旦角径自泪垂,唱道:“父母俱亡许多时,知它受几多灾危!独自一身依古庙,花朝月夜,多是泪偷垂。”
    南戏玲珑腔调,两个自幼长在江宁的姑娘乍然一听,自然一句也听不懂,坐在那里一头雾水。
    到第十六出,“……冒瑞雪投入神祠里。睡不稳,牵惹无限不如意。忽逢贫女又没夫,见欲成姻契。”
    至此,两人才将这戏文捋清楚了些。
    有一书生在赶考途中遇上强盗,财物被抢且身负重伤,逃到山神庙里避难。幸遇住在庙里以绩麻织布为生的贫女燕燕救助,助他养好伤病。后二人结为夫妻,发誓要终生相守。
    两个姑娘心道:原来是一出美救英雄、鹣鲽情深的恩爱戏码。
    接着又是一段段婉转唱词,道是:婚后两月,书生伤愈,想赴京赶考,燕燕为了给夫君筹集赴考盘费,便剪了头上青丝去卖。
    挽夏抓着风荷的手,小声叹道:“这女子果真情深义重。”
    然而接下来的情节却叫人看得愁眉紧锁。
    那日书生见燕燕一日未归家,竟是对她大打出手,骂道:“贱人!行不动裙,笑不露唇,这是妇女体态。休整日价去,脸儿又红,那里去吃酒来?打那贱人!”
    挽夏和风荷异口同声地惊叹:“这书生疯啦?”
    两人听戏听得怒火中烧,偎在一起小声骂那恶毒书生。
    再说那书生进京之后,考中状元,一时风光无两。
    燕燕得知书生高中,寻夫至京,他竟嫌她“貌陋身卑,家贫世薄”,不配做状元夫人,并让门子把她打出衙门。
    燕燕一路乞食回到家乡,不久,书生被外派任梓州佥判,赴任途中遇上燕燕,竟拔剑劈她,欲置她于死地。
    燕燕受伤,跌落山崖,书生弃之不顾,扬长而去。
    却说燕燕濒死之际,为沿路经过的一个大官所救,大官见燕燕与自己早逝的爱女容貌相似,遂百感交集,将燕燕认作义女,随自己去梓州赴任。
    大官到任梓州郡守后,接受当地众官员参见,书生正是其中之一,听闻郡守膝下有一女,便动了心思,请人做媒求娶其女为妻。
    洞房花烛之夜,凤冠霞帔的新娘居然就是自己从前抛弃的贫女。
    书生羞愧万分,而燕燕见新郎居然是当年弃她害她的薄情郎,不愿相从。
    郡守最终为之调解,劝说燕燕捐弃前嫌,遂使破镜重圆。
    两个小姑娘听完最后一出戏人都呆了。
    “这戏文的桥段也太离奇荒谬了些。”风荷忍不住感慨。
    “是呀是呀,那书生哪里像书生,打起人来像疯狗似的。这种谋杀妻子的恶毒丈夫,合该在第一出便叫那山中盗贼打死!还让他去考什么状元!”
    “还有那贫女,明知是负心汉、薄情郎,还傻傻地向火坑里跳。”
    挽夏正连连骂着,方才演这出戏的几个伶人已去了戏妆,复又登台谢场。
    风荷听得口渴,正端着茶盏要喝,却听见挽夏停了骂声,万分惊诧道:“女郎!那旦角竟不是女人,是个男的唱的!”
    风荷差点让茶水呛到。
    男旦?听了这几十出竟一点没听出来。
    台上梨园老板介绍着这男旦的来历,原是打永嘉郡来的角儿,名叫李邵熙,擅演南曲戏文,一副好嗓流利婉转、曲折萦纡,在永嘉一带可谓是声名鹊起。
    可风荷细听了那男旦的谢辞,却觉得怪怪的。
    音色好像有些不大对。
    不过她并未深想这一层,唱戏时用的是女子声调,说话时用的是男子声调,不一样也很正常。
    待生、旦各自谢场,戏台下听戏的诸位客人起身陆陆续续往外走。
    挽夏牵着风荷的手,嘴里仍絮絮叨叨地骂着那负心汉,前面一位年长些的妇人也与身旁友人叙着方才的戏文情节。
    但她并非骂那书生薄情狠毒,而是感叹他虽有错处,却能及时悔改,做了大官还能不计前嫌地和糟糠之妻重修旧好。
    妇人言语之中觉得理所当然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失偏颇。
    挽夏听了顿时火冒叁丈,上去就辩驳道:“合着那狗贼砍伤的不是你的手臂,你倒是替燕燕原谅他了!”
    妇人哪里允许一个小丫头这样指责自己,也嚷嚷道:“你怎么知道燕燕没有真心原谅?书生高官厚禄,又真心悔过,这样的夫婿她一介贫女上哪里找得到?”
    挽夏都忍不住要说些腌臜话了,风荷拦住她,对妇人道:“燕燕心性坚韧,勤劳善良,又是郡守的义女,为何就找不到比负心汉更好的夫婿了?这种自私恶毒的男人,纵使高官厚禄,也比不上燕燕一点!”
    妇人的语气不复方才强硬,心虚道:“你们这些姑娘年岁尚小,不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女子心性太刚强可不好,容易吃大亏。”
    她说完便拉着好友要走,挽夏气不过,想上去再辩驳一番,却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少年。
    那少年比她略高一点,但是瘦削得多,被她一撞直接坐在了地上,挽夏心虚地后退一步。
    因为他太瘦了,肩骨磕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风荷听到声音连忙去扶,少年却不客气地推开她,低着头道:“我没事。”
    风荷愣住了。
    这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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