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计在壶关
    农历九年,关山北地的战争结束三个月零九天,咸阳便接到了壶关的军报,东胡人在年关前大肆劫掠京畿。
    武安殿上,嬴政自从亲政开始,便每夜日理万机,但咸阳此刻风声鹤唳,嫪毐几日来接见了巡防营的几位将领,似乎谋划在尾年大祭上动手。
    “赵高,快到尾年大祭了吧。”嬴政放下毛笔,转念一想,脱口而出。
    “不错,君上,再有两三个月,就是尾年大祭了,不知君上这次打算怎么办,是大办,还是一切从简?”赵高抬头看了一眼上首嬴政,头更低了。
    “你是怎么想的?。”嬴政看向了赵高。
    “按理说,今年是君上真正的亲政第一年,理应大办,不过今年北地……”赵高说到北地,瞧见嬴政脸色一变,急忙住口。
    “北地战事大败,君候国丧……”赵高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哼!”嬴政冷哼一声,“相国与太师合谋,当寡人是傻子,利用一个流言蜚语,让寡人亲手除掉了黄金骑士堂,他们是把寡人逼上了绝路!”
    此时门外斥候来报:“君上,壶关告急。守将司马纯风八百里告急,东胡人南下侵扰大秦北疆十六郡。”
    “东胡人着实可恶!”嬴政拍案而起,转而忧愁起来,“如今王翦蒙恬要应对夷陵战事,蜀国旧臣也暗自蠢蠢欲动,嫪毐起兵谋反在眼前,何人能上北地?”
    赵高眼睛一转,想起那日在太师府瞧见的弱冠小子甘罗,眼睛一亮:“君上,奴知道一人,此人虽然年方十二,但当年荥阳之战,这孩子随使团出赵,跌乾坤于舌尖,兵不血刃的为君上取了南疆六城,封为伦侯。”
    嬴政闻言眉头皱起:“你说的是老甘林的孙子,上卿甘罗?”
    赵高一喜:“不错,正是上卿甘罗,安东甘氏先祖凭军功封过男爵,后来举家回乡,是个乡下贵族,家道已经没落了。只不过后来义渠王犯秦,安东甘氏进京勤王,热血沸腾,就跟着来了,履历上黑冰台绝看不出破绽。看来甘家还是忠诚于君上的。不如再次让上卿甘罗去壶关,实在不行王将军的长子王离,少年英勇,已经到了可以上阵的年龄了。”
    嬴政挑了挑眉:“赵高啊,寡人真服了你,万事你都提前想到。不过真很少听到赵高你那么激赏一个人。黑冰台那么多好手,包括你那个得力的下属龙渊八王,你一个都看不上,却看中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
    赵高一笑,点头:“那甘罗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材料,他自幼跟随鹿公。才学不弱于一些文臣。”
    “会是东胡人的对手吗?”嬴政有些怀疑,“从我们的情报看,这批东胡人,是东胡王的直系。”
    “壶关守将,即使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手里……”赵高看了一眼嬴政不语。
    嬴政沉默了一刻:“赵高,有时候真的觉得寡人是罪人啊……当孩子也被押上了角斗场去搏杀,大人们真的可以心安理得的坐在这里喝酒么?”
    “这个世上,还有几个人不是罪人呢?”赵高淡淡地说,“今天是君上十年九月十八,如果今年的十二月三十前不能平定,嫪毐和太后那边就要……”
    “事不宜迟,尽早行动!”嬴政说着就想起身,该当行动的时候,容不得片刻迟缓。
    成嬌在清水斋已经熏醉,“今晚,月明星稀的好天气真是不多,每当这时候总觉得人生短暂。”成嬌手把酒盏,拍栏看月,“明天,明天我去壶关,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取一把剑。”
    “剑?”季布愣了一下。
    成嬌含笑不语,转身离去,身影没入黑夜。
    此时的城南郊外。一座小院。
    门无声地开了,一缕檀香、一缕酒香、一缕女人香混在一起扑面而来。
    成嬌开门,随即觉得一阵清爽。门边站着一个女人,披着一件绣有白色云纹和粉色桃花的长袍,大袖滑到肘间,露出象牙般的小臂和纤细圆润的手腕,兰花般的手中是一壶温好的酒。
    女人冷若冰霜,歪着头,淡淡看了一眼成嬌。成嬌此时一身酒气全部,淡淡看去,也是个温雅洒脱的男子,可每次他见到这个女人,都觉得自己被她的容光照亮,不由自主地觉得拘谨起来。
    “魏姬,我回来了。”成嬌这么说着,头却看向窗外。
    “你,你回来了。”女人带着歉意地说,盈盈走到屋里把酒壶放下。后面跟进来一个穿白衣的少女,低头捧着七尺的长琴。她把琴架好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女人跪坐于席上,一抖长袍遮住那双笔直修长的腿,轻轻调弦,叮咚如春雨打在石板上。
    “今天想听什么?”她问,一挑眉,眉色淡如远山。
    “今天就来一曲楚辞的东君如何?”成嬌看似不经意,却淡淡一笑。
    魏姬的手听到东君的一刹那,却是僵硬起来,琴弦猛地一顿。
    成嬌丝毫不在意:“三年前我在韩聂凤凰楼救你出来,我便知道,你是阴阳家的人。我也是笨蛋一个,阴阳家邹衍、徐福都在齐国,你也偏偏在齐国,后来太子秧突然出现在咸阳我就怀疑,还有那日大殿上,吕不韦对徐福的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挑起秦楚之战,南楚之地,齐楚大地。”
    “你早就知道?”魏姬神色一冷。“既然你早知道从头到尾,都是阴阳家东君大人的局,你为何还甘愿去北地送死?”
    夜更深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帝都咸阳。
    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泼下,湮没皇城里密密麻麻的角楼飞檐、章台高榭。白日里那些峥嵘嶙峋、钩心斗角的庞然大物仿佛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团含糊难辨的浓墨中。
    等待已久的大雪,终于下了。寒冷的阴霾丝毫没有从咸阳里退去的迹象,无声无息落到前日里尚未融化的积雪上,在黑夜里流出一堆堆宛转的白。
    一阵风吹过来,卷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针尖般刺入肌肤。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却没有关上窗子,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漆黑的夜色,仿佛侧耳听着风里的什么声音。
    依稀之间,果然有若有若无的歌吹之声、从那高入云霄的层层叠叠禁城中飘过来,旖旎而华丽,仿佛带来了后宫里那种到处弥漫的甜美糜烂的气息。
    今夜,太后又是在甘泉宫里拥着长信侯做着长夜之饮罢?
    嬴政目光中透着一丝坚定。
    “这样下去,三百年的大秦恐怕就要毁了。”
    风宛如锋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切割着他的身体,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头去,喃喃说了一句。眼前又浮现出日间早朝时,弹劾文信侯的奏折被相父自己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无实据”。高高在上的丞相冷冷扔下一句话,不顾君上转身而走。
    嬴政看着众多的大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们趁机出列请求降罪于文信侯的要求。
    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边御使台和朝中一些同僚为也出列为他辩护,双方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然而此时,嫪毐政变在即,实在不能动丞相。
    朝堂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嬴政看了看一边众多勋贵的似笑非笑的脸,也吞了一口气——毕竟吕不韦是勋贵之首,若是在朝廷上非要把吕不韦往死里整,无异于要和大秦勋贵撕破脸了。看来,还是得暗中解决掉这个老是找他麻烦的相父才行。但可恨的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嫪毐的事已经成为年轻的帝王忍无可忍的奇耻大辱。
    成嬌坐在舍中,听着探子的回复一笑。
    整个大秦三百年来弊端重重,勋贵钩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而因为承君上忌惮太后等外戚、储君之位悬空,导致作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对王朝影响力的衰减,失去了历朝大司命应有的地位。
    趁着这个空档、三朝元老吕不韦联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丞相的身份统领尚书令、侍中、中书令三省长官,权势熏天,将整个帝都咸阳、甚至整个王朝置于他的支配之下。
    嬴政若是一个昏庸君上,也就无事。可他偏偏是一个胸有谋略的君上。
    朝廷中,大部分官员也已经附于丞相门下,沆瀣一气。
    大秦如今积重难返,以他嬴政一人之力、自保都难,扳倒吕不韦又谈何容易……长长叹息,将浊气从胸臆中吐尽,他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的手指居然在窗棂上、抓出五道深深刻痕来。
    嬴政啊,嬴政。当年我放弃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对着你说:要荡尽这天地间奸佞之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从心。
    冷雨还在下,无声无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积雪上。
    年轻的成嬌凭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泼墨一般的浓,将所有罪恶和龌龊都掩藏。忽然间仿佛有风吹来,檐下铁马响了一声,似乎看到外面有电光一闪——然而,等定睛看时才发现那不过是错觉。
    夜幕黑沉如铁,雨不做声的下着,潮湿寒冷,让人无法喘息。
    那个瞬间,他多么希望这些霏霏淫雨转瞬化为狂风暴雨,扫荡这帝都的一切角落,让雪亮的闪电劈下来、划开这冰冷如铁的伽蓝城,将所有散发着**气息的东西一把火燃尽!
    檐下风灯飘飘转转,铁马叮当,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
    明天就要去壶关了,远离这场是非之地吧。有时候我不喜欢杀人,但我却要杀人,杀人只是自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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