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弯月挂在夜空,不时被云层所笼罩,野人沟里一片朦胧。
    沟口的一颗杂树下,陶司令和徐政委如泥塑般站立,仔细地观察着沟外的情况。
    “司令,侦查员来报,方圆二三十里都未发现鬼子的踪迹,看来鬼子是真的撤了。”李昆从一旁走来,小声汇报道。
    陶司令嗯了一声,恍然陷入沉思,足有一袋烟的功夫,才在李昆不解的目光下,缓缓向李昆和徐政委招了招手。
    二人连忙凑了上去。
    “我们不去西胜沟了,看来鬼子确实是撤了,我们不如杀个回马枪,直接回李家洼。不管怎么说,我们在李家洼埋了不少粮食和物资,如果去西胜沟,大队人马的吃食都不好解决!”陶司令沉声道。
    “我同意,西胜沟有老一团和老二团已经够了,咱们再去,老百姓的负担太重!”徐政委表示赞同。
    “我也同意!”李昆也点点头,“我有一种直觉,鬼子的扫荡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咱们正好直接返回李家洼。”
    陶司令又沉吟片刻,终于朝一旁的廖参谋摆了摆手。
    廖参谋会意,立刻发出了指令:“吹哨!”
    整个野人沟立即响起一连串的集合哨声,席地而卧的官兵们纷纷起身,开始持枪集合。
    这是大年初七的晚上,一个令陶司令和全体官兵终身难忘的夜晚。
    朦胧的月光中,数千人马从野人沟的沟口逐一闪过,部队终于跳出了煎熬了两个日夜的深山沟,分三路向李家洼转移。
    一路之上,三路人马居然畅通无阻,没有一路遇到日伪军,实在是难以置信!经过两天一夜的跋涉,部队终于在大年初九的下午回到了李家洼。
    突围终于成功了,虽然过程是如此的神奇和戏剧化。当天晚上,军分区就通过电台和晋察冀军区取得了联系。
    收到陶司令的电报,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参谋长唐延杰,还有司令部大大小小的二十来个干部,全都激动的难以自抑,一个个都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几天前,聂总部获悉日军对冀西军分区展开大规模围剿,一个个都十分担心,偏偏陶司令他们为了防止被日军侦测,保持了无线电静默。一连几天,军区都收不到军分区的电台信号,上上下下都十分着急。
    更火上浇油的是,聂司令为了了解一下情况,打开了干电池收音机,听到的却是日军正在播放这样一条消息——
    冀西八路军的首脑机关遭到了英武的皇军空军的轰炸,电台已被炸毁,部队伤亡惨重,已经连几天都听不到他们的电台信号了……
    听到这里,聂司令忧心如焚。
    没想到,今天晚上,不但收到了来自军分区的电报,还获知陶司令他们已经突出了重围。
    消息传来,聂司令大喜过望,他不但详细询问了突围过程,还对部队的战损情况进行了仔细的了解。
    最后,聂司令不但没有批评军分区,反而表扬了军分区胆大心细,通过隐伏于野人沟保全了全军骨干,十分有利于部队的重建。
    ……
    汇报完情况,陶司令立刻召来了侦察科长史大新,听取他关于敌情的汇报。
    敌人确实是撤了,双头镇、岔口、横岭、慈峪镇至牛家湾一线全都不见了日军踪影,据说前天上午就撤了。
    日军一撤,隐伏在山里的老百姓呼啦一下全都冒了出来,部队和老百姓开始一起修缮被敌人破坏的房屋和设施,同时挖出埋在地下的粮食和物资。
    战士们和老百姓背的背,扛的扛,抬得抬……整个李家洼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
    陶司令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更是无法一展笑颜。
    虽然聂总部没有批评自己,反而表扬了自己胆大心细,保全了军分区骨干,但陶司令心里明白,那一切纯属侥幸之侥幸。
    滑稽的是,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以日军行动之坚决,拉网搜索之严密,居然肯功亏一篑,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而且,日军似乎对相关消息封锁甚严,到目前为止,从各个渠道反映上来的消息只是说日军突然接到了命令,必须限时限点赶赴营盘山至鸡公岭一带进行围剿,其他的一概不清。
    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有,老一团和老二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派出去的六支小分队又怎么样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陶司令如坐针毡,坐卧不宁!
    一天以后,各路情报源源不断地送来,却是噩耗不断——
    常大山部和黄新廷部在大石峪陷入重围,近两千人全部壮烈牺牲……
    刘勇部在葫芦口陷入重围,四百多人全部壮烈牺牲……
    吴大伟部和张刚部在马家坳陷入重围,除吴大伟带领几十个人从小路突围以外,其他六百余人全部壮烈牺牲……
    孟占山部在铁帽山与敌人激战竟日,伤亡惨重,下落不明……
    老一团在许达的带领下已经突出重围,现已到达西胜沟,只是部队伤亡惨重,只剩下四百多人。
    老二团和韩山河音信全无,下落不明……
    陶司令的心在滴血,怒火在熊熊燃烧。
    娘的,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没想到损失竟然会如此惨重,作战部队居然十损六七,甚至更多!这次伤的元气,恐怕一年半载也补不回来。
    自军分区成立以来,何曾遭受过如此惨败,实在是令人难以释怀。
    一向乐观的陶司令,第一次沉默了。
    眼见陶司令少言寡语,郁郁寡欢,徐政委想要劝一劝,却终究没说出口。
    能说什么呢?对于陶司令这样的军人,任何劝慰和开脱都是一剂毒药,能把他的耻辱感激发得七窍流血。
    思索再三,徐政委只有找来一瓶地瓜烧,陪着陶司令一起喝酒。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陶司令是个好酒量,能喝多少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反正和心情有关。心情不好时,二三两便醉,心情好时,喝一斤照样面不改色。
    眼下的陶司令,几杯酒下肚,就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盯着酒杯,不看徐政委,就是一杯一杯的喝。
    要是往日,徐政委早就劝住了,但是今天,徐政委没有。
    只有徐政委明白陶司令,虽然陶司令一言不发,但是徐政委知道他此刻的心正在淌血,他的耻辱浓得化都化不开。就让他借酒浇愁吧,虽然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但没有酒,他的心会碎裂。
    话还是陶司令先说出来的。
    “老徐啊!耻辱啊!这一仗下来,作战部队几乎伤亡殆尽,我拿什么给军区说?我说鬼子太狡猾,大过年的发动突袭,实在是卑鄙?
    我说作战部队伤亡惨重,是为了引开敌人,保住野人沟里的军分区机关?
    我说我派出去的人没能引开敌人,最后是拜小鬼子所赐,网开一面才让我们死里逃生?
    耻辱啊,耻辱,一败再败,满盘皆输,我必须到晋察冀军区亲自去一趟,向聂司令详细说明情况,顺带负荆请罪!……”
    徐政委想劝,可欲言又止,他在心里仰天长叹:
    “唉,老天,除非是给军分区一个机会,让军分区立马打个胜仗挣回一点面子,否则,我的老伙计,他过不了这个坎啊!”
    陶司令第二天就出发了,他只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工作,带着一个排就上路了。
    他骑上他的雪青马,嗓音低哑地对警卫排长说了声:“走吧。”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甚至没有回头向送他的几位战友说句话或是招招手。
    没有人怪陶司令,他们知道,他们的陶司令,此时是怎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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