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西南,沙州。
    曾经的沙州七部越来越少被人提及,在经历过那场内乱之后,洛耀宗便成为实质上的沙州共主。
    而随着齐国皇帝亲笔国书的到来,他在大义名分上更能站得住脚。
    纵然如此,洛耀宗和以前相比并无太大的变化。
    他没有取缔沙州数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宗老制度,对各部族人一视同仁,并且大力推行教化,从齐国成州请来一些秀才当教书先生,致力于让更多的沙州少年读书识字。
    与此同时,沙州和大齐的商贸往来愈发频繁紧密,依靠几乎取之不尽的石材、原木和药材,沙州百姓的生活水平肉眼可见得到改善,因此没人会质疑洛耀宗的地位,相反对他唯有敬服之意。
    黑水寨,那棵经历过无数风雨的老槐树下,一袭红衣独自伫立。
    “阿姐。”
    一个身量高大的少年来到近前,小心翼翼地唤道。
    红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说道:“什么事?”
    少年便是洛耀宗之子洛恒山,今年十六岁。
    他看了一眼女子的腰间,没有发现她往日随身携带的长鞭,便笑嘻嘻地说道:“阿姐又在想姐夫呢?”
    红衣女子顺手便朝腰间探去,随即想起自己将长鞭放在房中,于是扭头瞪了少年一眼,神色不善地说道:“你又皮痒了?”
    洛恒山昂着头道:“我听阿爹说过,定州在东北方向,阿姐每隔几天就会在这里眺望东北边,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肯定是在思念那个姓陆的姐夫!”
    “什么叫姓陆的姐夫?你还想有几个姐夫?”
    洛九九怒道:“是不是在学堂里跟那些家伙学来的胡话?”
    “阿姐莫要生气。”
    洛恒山倒也不敢真的惹怒她,讨好地说道:“阿姐放心,我从来没有在爹娘面前提过半个字!”
    “滚蛋。”
    洛九九懒得理他。
    洛恒山又凑近了一些,轻声问道:“阿姐,你要去齐国吗?”
    洛九九“嗯”了一声。
    洛恒山道:“阿姐,你在齐国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受了委屈。家里不必担心,我会好好侍奉爹娘,帮你多尽一份孝心!”
    他拍着自己的胸脯,语气非常认真。
    洛九九再度转头看着他,虽然在她的记忆里还是那个从小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孩,其实少年的个子已经超过了她。
    她的目光变得温和,放缓语气道:“我只是将那几千匹战马送过去,要不了多久便会回家。”
    “阿姐……”
    洛恒山忽地有些迟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塞到了洛九九手中。
    “这是什么?”
    “是我这些年悄悄攒下的银子。”
    洛恒山左右看看,然后低声道:“阿姐,既然这次有机会去齐国,你何不去找那位陆大都督?不管他怎么想,总得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们要是互相喜欢,就要把话说清楚,不然就早些丢开手。阿姐,你总是这样一个人熬着也不是办法,我帮不了你别的事情,只希望姐姐可以快快乐乐,不要有那么多磨难。”
    洛九九怔住。
    良久过后,她将荷包放回少年手里,微笑道:“果然是长大了。”
    洛恒山还想再说,洛九九却道:“你呀,练功要更勤奋一些,在学堂里也不能偷懒,将来才能帮阿爹做事,记住了吗?”
    “嗯!”
    “至于我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会处理妥当。”
    洛九九笑了笑,又抬手揉着他的头发,道:“好了,去练功罢。”
    洛恒山注意到远处出现父亲的身影,登时不敢迟疑,一溜烟地跑走。
    洛九九忍俊不禁,随即转身朝洛耀宗迎了上去。
    “阿爹。”
    “和齐国成州都督府的人谈妥了,明天你带人将那五千匹战马送到云岭,他们会有人负责接手。”
    洛耀宗语调沉稳,又道:“你真要走这一遭?”
    洛九九点头道:“阿爹又不是不知道齐国一些人的德行,这五千匹战马未必会老老实实送到陆沉手中,我得亲自去盯着。”
    “对他的事情你倒是很上心。”
    洛耀宗点了一句,见女儿脸颊微红,便轻咳一声道:“陆家商号这两年对我们沙州极好,我们确实该尽一些心意。”
    洛九九连忙道:“阿爹说得对。”
    洛耀宗微微一笑,岔开话题道:“你见到山阳郡公之后,告诉他那件事情。”
    洛九九略显茫然:“何事?”
    洛耀宗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去齐国京城,我让你将缠云草卖给那个神秘人?”
    “当然记得。”
    “缠云草是一种很珍稀的药材,按理来说达官贵人有需求不足为奇,但是前段时间我听哈代酒后提起,这缠云草可以用来制成很厉害的毒药。”洛耀宗稍稍思忖,缓缓道:“虽然这个消息对山阳郡公不一定有用,但既然那个神秘的买家是齐国权贵,而山阳郡公如今在齐国的地位越来越高,说不定就能对他起到帮助。”
    “我记下了。”
    洛九九心生不舍,勉强笑道:“阿爹,我走之后你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
    洛耀宗欣慰地说道:“这一年多你帮我做了很多事情,现在沙州越来越好,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功劳。不必担心记挂家中,去办你自己的事情便可。”
    洛九九柔声应下。
    翌日清晨。
    洛九九带着千余沙州勇士,驱赶着五千匹优良军马启程向东。
    抵达云岭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青山绿水,郁郁葱葱。
    无比美好。
    ……
    靖州北方,考城。
    那一日城外大战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
    从四年前开始,景军在战场上便越来越不顺利。
    起初景军大将还能说是被无能燕军拖累,以至于在广陵、青峡、宝台山、雷泽等地连战连败,但是雍丘之战是实打实的景齐主力决战,最后依然以景军失败告终,连大景军神庆聿恭都无法扭转局势。
    景军没有被这些失利打断脊梁骨,相反从上到下所有人心里都憋着浓郁的怒火。
    直到考城外围那场大战,参战的景军终于将心中的愤懑宣泄出一部分。
    战后统计,他们让齐军主力付出将近三万人阵亡的代价,而景军自身的伤亡只有对方的一半。
    这毫无疑问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景军虎狼仍不满足,他们渴望更大的胜利,要用齐军的鲜血洗刷自己身上的耻辱。
    一如萧望之担忧的那般,景军只要占据上风,他们就会斩尽杀绝,用锋利的爪牙撕碎一切敌人。
    这些天频繁有将领来向兀颜术请战,只不过最终都悻悻而返。
    临时帅府之内,兀颜术神情平静地注视着沙盘,似乎这场大胜于他而言不过尔尔。
    大将贵由恭敬地说道:“留守大人,北方急报,我朝十万大军已经抵达河洛以北二百里处。按照距离推算,他们最迟可在半个月之内抵达考城,届时我军便可长驱直入,扫荡南齐靖州。”
    兀颜术不动声色地问道:“南边局势如何?”
    贵由答道:“说来可笑,那刘守光以为有便宜可占,一边接应从考城败退的溃兵,一边又派兵去占了我朝守备空虚的袁武和鲁山两城。结果他明显又害怕了,慌里慌张地放弃这两座城池。不止如此,他连之前占据的筹安和桂宁都不敢要了,如今只集结兵力守着新平和太康。”
    他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一脸洋洋得意之色。
    兀颜术微微皱眉道:“你觉得这很可笑?”
    贵由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兀颜术绕着沙盘走了半圈,沉声道:“刘守光这个决定很聪明。”
    “聪明?”
    “考城之战的结果足以改变两军的实力对比,不只是人数上的差距被抹平。倘若刘守光贪心地想要保住前期战果,最后必然会被我军碾为齑粉。如今他放弃大部分城池,只坚守新平和太康两地,便能控扼我军南下雍丘的路径。”
    兀颜术神情沉肃,继而道:“一场很平常的胜利而已,你们的尾巴就快翘上天了,本官怎敢继续让你们出战?”
    贵由心中一凛,汗颜道:“末将失态,恳请大人见谅。”
    “告诉下面的将领们,都老老实实地夹紧尾巴,不然本官必会上奏天子。”
    兀颜术的语气不容置疑,贵由听得大汗淋漓,连连应下。
    片刻之后,兀颜术徐徐道:“齐军固守新平和太康,果断地放弃其他地方,这不像是刘守光的风格,应该是陆沉的手笔,看来我们终于要对上这个难缠的对手。不过也好,若是无法跨越这个障碍,我等又如何完成陛下一统天下的夙愿?”
    贵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接下来我军要对付南齐定州军?”
    “对付陆沉这种敌人不能心急,先晾一晾他,让他在东线望关兴叹便是,陛下亦是如此打算。你应该知道如何熬鹰,现在我军就是要不断消磨陆沉的耐心,逼他主动出击进而犯错。”
    兀颜术停顿一下,胸有成竹地说道:“至于我军主力,当然是要南下靖州,一雪前耻。”
    贵由不禁满面振奋激动之色,朗声道:“末将愿为先锋!”
    兀颜术终于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巨型地图,视线落在西南角那片区域,悠悠吐出两个字。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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