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你的命!”
    李端这句话杀气腾腾,端诚殿内一片肃静。
    群臣无不震惊。
    这位天子自登基以来,给人的印象便是温和宽仁,面对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格局,他既有耐心也懂得迂回,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会考虑到各方的利益。
    纵然过程有些坎坷,但他终究凭借足够的忍耐将触角伸向四面八方,一点点收拢当初让渡出去的权柄。
    江南世族对此并非没有察觉,只不过李端采用循序渐进的方式,同时又不会过分损害下面人的利益,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世族之间本身便存在争斗,所以这十四年来李端的温和手段没有遇到太多的阻碍。
    此刻看到天子为了维护陆沉如此强硬,很多人情不自禁地生出艳羡和嫉妒的情绪。
    陆沉心里明白,天子之所以会一改常态,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必须要在他还能坚持的时候解决朝堂上存在的问题,否则后继之君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故此,强硬是他唯一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出于对边军军心的考量,天子也要保住陆沉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他这样的反应乃是必然之举。
    然而人类终究无法完全脱离情绪的影响。
    即便对这一切细节了如指掌,陆沉望着天子昂然屹立的身躯,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这一刻他不禁想起被人构陷继而冤死狱中的杨光远。
    同样的处境,不同的结果。
    陆沉脑海中浮现“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这句话,他不由得轻吸一口气,神情愈发沉肃。
    二十余位弹劾陆沉的朝臣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根源,在于他们手中确实没有陆沉的把柄。
    陆沉这几年都在边军打拼,得益于陆家雄厚的家资以及萧望之的照拂,他既不需要走捷径谋求晋升,也不需要靠喝兵血敛财,在个人操守上同样站得稳,可谓浑身上下毫无破绽。
    这些朝臣不过是仗着天子的一贯仁厚,想用这种群起而攻之的方式改变天子的心意,他们又怎能想到天子今天如此强势,甚至有一种为保护陆沉不惜与世为敌的魄力。
    兵部尚书丁会此刻的处境极为尴尬,他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尚书级别高官,俨然便是众人的领袖。
    倘若早知道天子的态度这般强硬,丁会肯定不会出头。
    如今火苗已经点燃,天子和江南世族的对立彻底形成,丁会这个时候再退缩,必然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若只是嘲笑倒也罢了,丁会在官场上厮混这么多年,不缺少唾面自干的能力,他只担心宁潭丁家因为这件事遭到其他门阀的联合打压。
    就在丁会踌躇不决之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个充满悲凉意味的声音。
    “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循声望去,只见是方才他第二个批驳的御史中丞韩畅。
    御史中丞位在御史大夫之下,乃是御史台的二把手,一般皆设两名,大齐亦是如此。
    韩畅乃是先帝朝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河洛城失陷的时候他担任湖州漳平府霍宁知县,后来因为薛南亭的举荐被召入京城为官,历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翰林院直学士和御史中丞。
    其人性情耿直,与薛南亭略微有些相似,这也是他当初能得到薛南亭举荐的原因。
    他出身于耕读世家,但是韩家距离那些顶尖门阀世族有些远,所以李端刚开始对他的弹劾稍感意外。
    望着这位脸色泛红的御史中丞,李端漠然道:“讲来。”
    韩畅深吸一口气,抬头迎着天子的注视,凛然道:“陛下,臣弹劾山阳侯并非无中生有。两年前他初入京城,便有以下犯上之举,此谓之骄横霸道。先前他领兵攻克河洛,臣当然敬佩他的军功,可是臣还想问一句,山阳侯有没有在河洛城中大肆敛财?若有,户部和枢密院可曾收到一两银子?”
    李端双眼微眯,陆沉当然不会错过在河洛城搜刮财富的机会,他也知道那笔银子去向何处。
    韩畅似乎知道天子不会回答这個问题,继续说道:“自从山阳侯入京之后,朝堂便无一日安稳!他仰仗着身后有数十万边军的支持,蛊惑陛下动摇朝廷根基,名义上是忠心为国,实则是在挑起中枢和边疆的矛盾!”
    李端心中冷笑,寒声问道:“你说完了吗?”
    韩畅面无惧色,朗声道:“臣人微言轻,无论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相信。正如陛下先前所言,臣委实不配做这个御史中丞。既然如此,臣请陛下罢免臣的官职,允臣白身归乡!”
    御史中丞虽然只是正四品,还未真正进入衣紫重臣的行列,但是依靠御史台在朝堂上的特殊地位,这个官职实际上不弱于各部侍郎。
    李端定定地看着韩畅,并没有直接回复他的请辞,只是抬眼环视殿内,缓缓道:“还有没有人和他一样,想要请辞离朝?”
    一片静谧。
    “陛下,臣年老体衰,近来愈感精力不济,恐不能胜任职事。臣乞骸骨归乡,还请陛下允准。”
    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吴恒。
    李端默不作声。
    当吴恒带头之后,顷刻间便有十二名官员上奏辞官。
    何谓逼宫?
    这便是真正的逼宫。
    陆沉眉头微皱,隐隐有些担心。
    朝廷终究需要官员来治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胜任各个衙门的职务,如果短时间内出现大规模的动荡,对于大齐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逼迫天子。
    右相薛南亭面色冷峻,他刚要迈步出班,却见天子朝自己看来,同时朝他微微摇头。
    薛南亭当即明白,天子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出面,不希望他成为百官的敌人,因为他还要承担治理朝政的重任,需要下面官员们的配合。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薛南亭此刻的心情,他几乎是用尽一切力气让自己保冷静。
    左相李道彦注意到身边的动静,老者心里忽地轻叹一声。
    李端站在御阶之上,冷眼望着殿内站着的以吴恒和韩畅为首的十四名官员,同时也注意到兵部尚书丁会不知何时悄然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无暇去嘲讽丁会的明哲保身,因为此刻他脏腑之间的剧痛再次袭来,那种刮骨一般的痛楚如成千上万只虫子啃噬着他的身心。
    李端的右手攥紧成拳,指甲刺入肉中,借此来让自己继续保持清醒。
    他望着那些辞官的朝臣,缓缓道:“朕登基十四载,有幸得到诸位卿家的辅佐,才能让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齐再度站稳脚跟。朕知道,你们当中一些人是出于公心,或是对朕感到失望,才会当朝提出辞官之请。”
    “臣不敢。”
    众人听到天子的话锋有所松动,连忙躬身请罪。
    下一刻,李端说道:“大齐的朝堂欢迎所有能臣干吏,但也不会勉强你们继续为朝廷效命。既然你们想要请辞,朕准奏。”
    语调很平静。
    然而端诚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到令人无法呼吸。
    十四名官员一起请辞本就是史书上都难得一见的场面,更关键的是天子当朝允准,压根没有挽留他们!
    死寂之后,便是骚动不止。
    李端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国子监祭酒吴恒。”
    吴恒心中一紧,连忙应道:“臣在。”
    李端道:“爱卿为国操劳数十年,如今告老归乡,朕岂能不嘉赏之?朕授尔礼部尚书衔,赐《孝经》一部并百金,准尔荣归故里。”
    吴恒此刻仍旧不敢相信,天子居然会直截了当地同意他们的请辞。
    要知道这十四名官员不是阿猫阿狗,他们都是能参加朝会的实职京官!
    可是天子金口玉言,满朝公卿见证,岂能容他出尔反尔?
    吴恒满怀苦涩地行礼道:“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当弄清楚李端的态度之后,其他请辞的官员当中不免有人生出悔意,要知道他们寒窗苦读一二十年,爬到如今的位置实属不易,如今却一天之间沦为白身,谁能接受这个落差?
    李端没有给他们反悔的机会,除吴恒之外,余者皆有嘉赏,总之没有让这些人太过丢脸。
    端诚殿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肃穆。
    十四名官员神色各异地行礼告退,既然他们提出请辞而且天子已经允准,他们自然不能继续留在殿中。
    望着这些人后退接着转身离去的身影,李端不等其他重臣对此事提出异议,加重语气道:“国子监学政,沈万章。”
    “臣在!”
    一位年近四旬的文官当即出列。
    “侍御史,汪鼎。”
    “臣在!”
    “鸿胪寺典客丞,孔清文。”
    “臣在!”
    ……
    片刻之间,李端连续念出十四个名字,其中有五人是身处殿内的京官,其余九人皆是江南各州的中下级官员。
    群臣不知所以,只有少数几位重臣刹那间领悟天子这番举动的深意。
    李端抬眼看向大殿外面,隐约可见那些请辞官员的身影,以及殿外无比明媚的阳光。
    他平静地说道:“方才有十四位朝臣辞官,他们离去自然需要继任者,否则朝廷的运转会出现问题。朕决定由这十四人接任空缺的官职,中书和吏部在三天之内将他们的履历和生平昭告朝野上下。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大齐不是没有人才,只是很多时候他们缺乏上升的渠道。”
    群臣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他们如何不明白,天子对朝廷百官和下面州府的官员了如指掌,所以即便那些人公然逼宫,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赶出朝堂!
    至此,无人再敢提出辞官之说,殿内回荡着百官整齐的呼号声。
    “陛下圣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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