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城。
    皇宫北面的御街两侧坐落着朝廷的各个部衙,其中六部衙门相距不远,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很快被同僚知晓。
    在大齐朝廷的架构中,兵部历来是一个地位相对尴尬的衙门。
    其他五部都有清晰且固定的权责范围,唯独兵部不仅要接受两位宰相和中书的管辖,还要小心翼翼地处理和枢密院之间的关系。
    兵部尚书不好当,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
    不过现任尚书丁会长袖善舞,依靠左相的赏识以及自身的家世,在这个位置上坐得极其稳当,七年来基本没有出过差错。
    故此,李端纵然不喜他的性情,也没有动过将他换掉的念头。
    值房之内,丁会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着桌上的公文,心中却有些神思不属。
    侯玉案悬而未决,南衙那边风平浪静,负责查案的山阳侯陆沉这几日可谓深居简出,这件事看似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丁会却不这么认为。
    从朝堂稳定的角度来说,此案当然不宜闹大,可是陆沉的行事风格很难用常理来推断。
    墨苑夜宴那一晚已经证明,陆沉不会对江南门阀世族虚与委蛇,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稀得做,摆明铁了心站在天子那边。
    偏偏他的根基都在江北,南边的权贵就算想拿捏他都无计可施。
    顶多便是放把火。
    想到陆家商号那处门面库房被烧的事情,丁会不禁暗暗摇头。
    这件事他起初并不知情,直到事发之后才知道这是某些人的决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给陆沉提个醒,让他在方方面面收敛一点。
    “一群蠢货。”
    这是丁会对他们的唯一评价。
    对付陆沉这种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狠人,不动则已,一动必须是致命的杀招,如此才能收到成效。
    用这种打草惊蛇色厉内荏的手段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丁会不禁自语道:“只不知谁有那個胆量对陆沉动手……”
    话音未落,外面猛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心腹属官走进值房,紧张地说道:“尚书大人,山阳侯带着好多亲兵赶来,如今就在衙门外面。”
    丁会心中一紧,皱眉问道:“他来做什么?”
    属官愧然道:“下官不知。”
    丁会神情凝重,起身道:“召集众人,大门相迎。”
    “是!”
    属官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丁会带着一群兵部官员来到大门外,便见那位年轻国侯负手而立,气度沉凝,后方则是数十名剽悍亲兵。
    丁会脸上浮起谦卑的笑意,上前行礼道:“见过陆侯。”
    陆沉回礼道:“见过丁尚书。”
    丁会见状便稍稍放松,语气愈发显得亲切:“不知陆侯今日来到兵部衙门有何指教?”
    陆沉抬眼看向丁会身后的人群,淡然地问道:“敢问陈新才陈侍郎可在?”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从丁会身后站出来,拱手道:“回陆侯,下官便是兵部右侍郎陈新才。”
    其人容貌方正,气质儒雅,虽然言语恪守上下尊卑之礼节,但是态度依然显得不卑不亢。
    陆沉微微颔首,随即语出惊人:“陈侍郎,你的事情发了,随本侯走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陈新才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皱眉道:“陆侯此言何意?下官究竟犯了何事?”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郎,你在建武二年至建武八年期间,任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本侯说得对不对?”
    陈新才蓦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不由得微微一白,强撑着说道:“下官的确有过这段履历。”
    陆沉继续说道:“你在担任武选司郎中期间,掌各州都督府将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现今本侯已经查明,南安侯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职期间,先后有十二次战功呈报存在问题,其中有十一次皆是由你经手。另据织经司查明,侯玉先后七次贿赂你金银字画玉器之类,合计折银约九万余两,这还只是本侯目前掌握的证据,不排除有遗漏的事项。”
    他每说一句,陈新才的神情便慌乱一份,最终已是身体微微发颤。
    陆沉眼中终于露出几分鄙夷厌憎之色,挥手道:“拿下!”
    “遵令!”
    数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当即上前。
    场间瞬间骚乱一片。
    “且慢!”
    丁会拦在陈新才身前,随即便看到陆沉的冷厉目光。
    这位兵部尚书心念电转,正色道:“陆侯可有圣上旨意?”
    兵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衣紫高官,朝廷自有一整套完备的问责和治罪程序,岂能任由陆沉当街拖走?如此一来,兵部岂不是会沦为其他衙门眼中的笑柄,将来如何管辖大齐军务?
    就算陈新才真的犯了事,也不能让陆沉使用这种手段将兵部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不论和陈新才的私交如何,不论是否畏惧眼前这位年轻国侯,丁会此刻都必须站出来,这是他身为兵部尚书的责任。
    陆沉闻听此言,抬起左手向后伸去,亲兵统领秦子龙连忙取来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毕恭毕敬地递到他手里。
    看见这卷圣旨,丁会面色大变。
    这与陆沉无关,而是丁会终于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天子这次不打算如往常那般迂回婉转,他对陆沉的想法会给予绝对的支持。
    陆沉甚至没有摊开圣旨宣读,他只是冷眼望着丁会说到:“丁尚书,你想抗旨吗?”
    丁会微露苦涩之意,垂首道:“下官不敢。”
    在他身后,陈新才已经满面灰败之色。
    “带走。”
    陆沉重复一句,他的亲兵立刻上前,干脆直接地架着陈新才的双臂,将这位兵部右侍郎从兵部大门前带走。
    望着这群人离去的身影,兵部一众官员面面相觑,不少人竟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官员的体面就是朝廷的体面,即便陈新才犯下过错,他好歹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如今就这样被一群虎狼军卒在兵部衙门拖走,没有给他留下半分脸面。
    要知道这可是御街之上,周遭都是朝廷官衙,此刻便有不少人目睹这一幕。
    “尚书大人?”一名亲信郎中来到丁会身旁,满面忧色地询问。
    丁会脸色铁青,缓缓道:“你们不必担心陈侍郎,稍后本官便会入宫求见陛下为他求情。山阳侯行事狠辣,长此以往对朝廷有害无益,本官势必会直言劝谏!诸位,且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对外议论此事。”
    一众官员纷纷应下。
    丁会转头看向陆沉离去的方向,目光依旧阴沉,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怒意,反而有一种奇特的亢奋。
    他在心里默念道:看来事情果然如李兄所言,陛下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收回权柄,那就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看看最后谁会惹火上身!
    ……
    枢密院。
    上将军王晏行色匆匆地走进节堂,直接了当地问道:“陆沉何在?”
    枢密使郭从义神色淡然地坐着,右手端着茶盏,里面泡着今年春天的千岛玉叶,清新芬芳的茶香沁人心脾。
    他悠然地吹拂茶叶,浅浅饮了一口,然后微笑道:“已经走了。”
    王晏皱眉道:“走了?”
    郭从义微微颔首,又道:“他还将本官麾下的通事喻守文一并带走,说他在前几年帮侯玉遮掩痕迹毁灭罪证,因此牵连到这桩案子里。本官没有阻拦,也没有向他索要相关的证据,直接让他将喻守文带走。”
    王晏闻言不禁怔怔地看着他。
    郭从义继续说道:“今天陆沉可谓收获颇丰,不光从本官这里带走喻守文,还有兵部右侍郎陈新才、吏部验封司郎中魏纪祥、工部料估所主事乔文典、成州都督府上任长史王平、上任行军司马陈之逊等等。本官估摸着要不是右相等人拦阻,他说不定会将前任成州都督、已经赋闲在家的宁老侯爷也抓起来。”
    说到这儿,他不禁哑然失笑。
    王晏却猛地一拍桌面道:“竖子敢尔!”
    郭从义抬眼看着他,温和地说道:“上将军,你这暴脾气是该改一改了。”
    王晏寒声道:“枢密大人还有闲心说笑?陆沉仗着钦差的名头大肆株连,一下子抓走这么多实权官员,闹得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大齐朝堂十多年来稳定祥和的氛围毁于一旦!若是任由他继续胡作非为,不等北边的敌人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乱成一团!”
    “莫急,且坐。”
    郭从义抬手相招,然后微笑道:“其实这不是一件坏事。”
    王晏虽然怒火攻心,但是并未失去对朝局的判断,很快便明白郭从义这种平和态度的由来。
    他迈步在郭从义对面坐下,沉声道:“我知道枢密大人的想法,陆沉这样做势必会引起众怒,可是如今他有陛下的全力支持,又有织经司那些鹰犬的相助,我等这样下去未免太被动了。”
    郭从义端起茶盏,从容地说道:“这样也好,至少能让一些摇摆不定的人看清局势,让他们知道陛下决心已定,这一次如果退缩便是万劫不复之地。故此,明日朝会便能见分晓。”
    “明日朝会……”
    王晏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泛起一抹冷厉的寒光:“也罢,是该让陛下明白,究竟是哪些人在支撑着大齐广袤的疆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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